第三部 士師記 奧利安娜·普萊斯

喬治亞州,桑德林島

聽著,小獸。你大可以隨你的心意評判我,但你得先聽著。我是你母親。我們身上發生的事可以發生在任何地方、任何一個母親身上。我並不是這世上第一個眼看著自己女兒受盡支配的女人。一直以來,就存在像拿單那樣的父親,除了把女兒視為他佔有的一小塊土地之外,根本想不出別的養育方式。使喚她,在她身上耕作,在她身上澆下可怕的毒藥。奇蹟般的是,這些姑娘們卻也因此而成長起來。她們那蒼白纖細、如同植物莖稈的、充滿渴求的軀幹拉長了,猶如向日葵一般頂著沉甸甸的頭顱。你可以用身體和靈魂保護她們,試圖為她們遮風擋雨。但她們仍會朝著他趨近。她們會無休無止地屈從於他的光芒。

哦,妻子可以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沉默的詛咒去謾罵這樣一個男人,但她無法扔石頭。石頭會飛越他的身體,砸到以他的形象塑造的孩子身上,挖掉一隻眼睛,割斷一條舌頭,或切下伸出的手。這樣沒用。你根本就沒有武器來打這場仗。男人的法則和自然的法則數不勝數,卻沒有一條站在你這一邊。你的雙臂在肩胛骨的關節盂里漸漸變得羸弱,你的心空蕩蕩地跳動著。你很清楚你惜之如命的這些小東西乃是由魔鬼的種子長成。而正是你任由他栽下去的。

那一天終究會來,到時女兒就會離開這樣的男人——如果她夠幸運的話。他的殘暴粗野在她的心中翻攪,而她用力地想要跑開,再也不同他說話。相反,她會開始和你,她的母親交流,以滿腔的憤怒質問你:你怎麼能對他如此聽之任之?為什麼?

答案有許多。所有的答案都沒有錯,但也沒有一個足夠好。

我的答案是什麼呢?沒錢,當然是這樣。沒影響力,碰到那種情況沒朋友可以傾訴,沒辦法否決那統治我們生命的強權。還有一個並不新鮮的說法:我太低三下四。

還有一件事,讓我難以啟齒。我漸漸相信上帝就站在他那一邊。這是不是讓我顯得像個瘋子?但我真的相信過;我必須相信。我對他的恐懼已超過了對一個男人可能產生的恐懼的限度。敬畏他,愛他,事奉他,我得時時用雙手緊捂著耳朵,才能不讓他的話語在我的腦中鳴響,即便他在別處,或在酣睡。在無數個無眠之夜的深淵裡,我會向聖經尋求安慰,只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耶和華又對女人說:我必多多加增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戀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

哦,求你憐憫我吧。如果你在精神狀態不佳的情況下必須振作,那欽定版聖經定能讓你義無反顧地飲鴆止渴。

我的墜落並無預兆。我並非生來便要尋求沉醉或拯救,兩者皆非我的目標。我的童年很快樂,撒歡兒似的瘋玩。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自然,從某些方面來說,沒媽的女孩子會有所缺失,但照我看來,這樣的女孩卻擁有其他女孩全然不知的自由。女人生命中的每一件事情,都沒人會告訴她,於是璀璨的可能性就在地平線那兒朝她眨著眼睛。

大蕭條時期的密西西比的傑克遜和三十年後的剛果沒什麼區別。只是在傑克遜,我們知道某些人極其富有,我覺得正是如此才會使我們經常躁動不安。但在基蘭加,村民們對自己能擁有的東西卻一無所知——北極牌電冰箱?帶烘乾的洗衣機?說實話,還不如讓他們想像樹長了腳,走過來烘焙麵包。他們沒覺得自己這樣有什麼不好。只有在孩子死去的時候,他們才會哭號不已。無論是誰都能感受到這其中強烈的不公。但從其他方面來看,我真心認為他們對自己的命運還是挺滿意的。

對像我這樣一個在大蕭條時期也是這般天真無邪的孩子來說,情形也是如此。只要我所處的環境都是我熟稔的,那生活給予我什麼,我便會接受什麼。作為極其漂亮的孩子,後來又是如此驚艷的姑娘,我在這世界上有著自己的小小法門。我父親巴德·沃頓是名眼科醫生。我們就住在傑克遜郊外名叫「珍珠」的灌木叢生的居民區里。爸爸在後屋給人看病,那兒有個金屬柜子,裡面放著他的一套透鏡。每次開合抽屜,透鏡都會發出玻璃風鈴般的叮噹聲。我們在前門開了間雜貨鋪。也只能如此了。那時候世道艱難,於是所有人的眼睛都好了起來,或至少變得無需照料。我們雜貨鋪里出售表親們從各自農場帶來的新鮮農產品,也賣一些乾貨和少量子彈。我們就這樣苦熬著。我們住在樓上。上面一度住了十一個人,從諾克蘇比縣過來的表親、採摘季節反覆來去的叔舅,還有我的大姑苔絲。她就像我的母親,如果我真需要的話。苔絲姑媽最喜歡說的就是:「甜心,人生不是節日遊行,不過你以後反正也會經歷一切的,所以還不如抬頭挺胸、輕步快走呢。」而我們大家也或多或少都這麼想。

後來,我加入了自由意志浸信會,我認為爸爸未曾原諒我。他不明白為什麼還會有人對上帝的安排需要這麼激進地辯解和作證,而不是比如說像他那樣,在滿布精細血管的眼球的這方天地里,就足以感悟。需要的不過如此,再加上每逢禮拜天一頓美美的雞肉晚餐。爸爸喝了酒,就會罵罵咧咧,但罵得不凶。他會教我燒菜,或者由著我和表姐們瘋玩。在珍珠居民區的外緣有一片荒野,我們就是在那兒發現了密布豬籠草的泥塘。我們會提起裙子,踩進深可沒膝的黏稠黑色爛泥里,張大眼睛看那食肉的唇捕捉蜘蛛,喂到籠子里。我小時候最崇敬和熱愛的,就是激情四溢的大自然產生的種種奇蹟。後來,我們發現了和男孩子接吻這回事。然後,就是帳篷佈道會 。

所有這些事環環相扣,使得我碰上了拿單·普萊斯。我十七歲,活力四射、幸福無比。我們這些姑娘們穿著薄棉布裙子,手挽著手大步向前走,是人群的焦點。我們甩動著秀髮,穿過一排排從殯儀館借來的摺疊椅中間的過道,徑直走到擁擠的帳篷里、奉主而來的人群最前面。我們攜著起伏波動卻未獲拯救的胸脯投向耶穌的懷抱。那時候,珍珠居民區里有些鄉巴佬似的小阿飛,我們已經給過他們機會了,但現在要找一個更配得上我們的人。好吧,耶穌不就挺好嗎?反正我們也就參加一時半會兒——還以為周末結束他也就離開了,跟其他所有人一樣。

但當帳篷摺疊起來,我卻發現拿單·普萊斯進入了我的生活。這個帥氣年輕的紅頭髮牧師降落到我那無主的靈魂上,猶如狗覓到了一根骨頭。他擁有遠超我以為年輕人能有的那種自信心,但我也試圖抵禦過他的魅力。他的一本正經讓我灰心。他可以和身著縐紗旗袍的老女人有說有笑,還會拍拍她們的駝背;但和我在一起,他總是三句話不離天國,偶爾才能放過這個話題,因為那時他起了魔鬼的念頭。

我們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談起了戀愛,主要是因為我根本就沒察覺這就是戀愛。我以為他只是打定主意要拯救我。他會把車停在我們家髒兮兮的前廊台階旁,把西裝外套整齊地折好,放到搖椅上,捲起袖口,在我剝豆子的時候,給我讀《詩篇》和《申命記》。你們怎麼對我說,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去?這些句子神秘、美麗,所以我就讓他待了下來。我之前和年輕男人相處的經驗,也就是聽他們用「見鬼的萬能基督」這樣的話來對任何一件滿是紐扣的衣裙罵罵咧咧。現在竟然有個人口中冒出「耶和華的言語,是純凈的言語。如同銀子在泥爐中煉過七次」以及「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哦,我簡直嚮往那樣的青草地。我能咂出在我齒間褪殼的麥穗那淡綠色的清香。我想和那些話語一道躺卧下去,但願再起身時便學會了講一種全新的語言。於是,我就讓他待了下來。

作為一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佈道牧師,他得在蘭金縣、辛普森縣和科派亞縣之間來回奔波。但聽我說吧:那年夏天,珍珠居民區得到拯救的靈魂太多了,也許讓主都不知如何是好。拿單幾乎不曾錯過我們家的禮拜天雞肉晚餐。苔絲姑媽最後就說了:「反正你也得讓他吃飯,孩子,要是他這麼做是想娶你的話,那你何不嫁給他呢?」

我覺得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是否就是他當時所求。但我告訴他的那時候,苔絲姑媽或多或少是需要一個答案的,然後才可以根據這個規劃為更多頓雞肉晚餐作出許諾。結婚的想法頗合他心意,於是他就把這想法據為己有了。我幾乎沒時間去思考自己的答案——唉,這麼說已是太晚了。就算當時有人堅持要聽我的意見,我也真的不知道該有什麼樣的想法。我從來就沒近距離接觸過任何一個結了婚的人。我對婚姻都知道些什麼呢?就我當時所能看見的,結婚意味著一個收穫吹捧的場合,或更進一步,一個離開縣城的機會。

我們九月成婚,蜜月是在摘棉花中度過的,為了備戰。在一九三九年和一九四○年,也有關於戰爭的討論,男人們受到徵召,但我覺得那不過是為了顯示國家已做了萬全準備。拿單總是能受到豁免,因為他是個不可缺少的工人——不是為了主,而是為了棉花國王 。佈道會的間歇他在農場幹活。一九四一年秋,我們這對新婚夫妻從事的第一項事業就是共同彎腰曲背地在滿是塵土的農田裡勞作。等到將粗棉袋塞滿,我們的雙手也磨破了皮,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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