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啟示錄 我們所學之事利婭

基蘭加,1960年6月30日

父親和我已經重歸於好。他允許我陪他去利奧波德維爾,我們要到那兒去見證歷史。我們站在系泊於剛果河岸的銹跡斑斑的巨大駁船上觀看了獨立慶典儀式。駁船上載了許多人,你推我搡,大呼小叫。昂德當太太說我們說不定會像泰坦尼克號那樣沉沒。這個事件很重要,比利時的博杜安國王也會來參加。我知道這樣有點幼稚,但當她告訴我這一點的時候,我還是興奮不已。我覺得我都能想像得出,某個人戴著王冠、王袍的四邊鑲著貂皮的模樣——活脫脫就是個「老國王科爾」 。但坐在台上的白人都是清一色的盛裝:白色制服,扎腰帶,佩劍,帶穗肩章,白色平頂軍帽。壓根兒就沒見到王冠。在輪候自己講話的時候,暗色汗漬便在他們制服的胳肢窩裡盛開。直到慶典完全結束,我仍然沒搞清楚哪個人是國王。

白人大多都在講比利時先王利奧波德國王時期的光輝歲月,是他最先使剛果變成了現在這番光景。這些都是昂德當太太講給我聽的,她語速飛快,悄聲地給我翻譯,還緊緊捏著我的手,因為大部分講話都用的是法語。我並不介意她握我的手。我和她個子一般高,看上去根本不像膽小的小屁孩,但人潮洶湧,我們很容易走丟。而父親不管怎麼樣都不會牽著我的手——他不喜歡這樣。昂德當太太說我是可憐的迷途羔羊。當我和父親沒跟其他人一起現身的時候,她簡直不敢相信,驚得嘴都合不攏。後來,等到我們獨處時,她告訴了我她個人的看法。她認為父親很不理智,應該多考慮考慮他可憐的孩子們。我告訴她父親應該知道在主的眼裡什麼才是最好,我們為主做事功都很榮幸。唉,這番話更把她驚得目瞪口呆。她是個溫順的女人,而我沒法說我尊敬她。他們明天就要離開這兒回比利時了,我們則要回到基蘭加堅守陣地,一直等到另一個家庭過來。那就是父親的計畫。昂德當牧師假裝沒對我們生氣。

國王和其他白人講完話後,就為擔任總理的帕特里斯·盧蒙巴舉行了就職典禮。我能清楚地分辨出他是哪一位。他瘦瘦的,舉止高貴,戴了副貨真價實的眼鏡,留了一小撮八字鬍。當他站起來講話的時候,每個人都閉上了嘴。在這突然而至的肅靜中,我們能聽見剛果河的洶湧波浪撞擊堤岸的聲音。甚至連鳥兒都好像震驚不已。帕特里斯·盧蒙巴在台上舉起左手,像是又長高了十英尺。他的雙眼閃閃發光,有著明亮的眼白和深色的瞳孔。他的笑容呈三角形,嘴角往上翹起,達到一個點後又垂了下來,就像他的鬍子。我能極其清晰地看到他的臉,雖然我們相隔遙遠。

「剛果的女士們,先生們,」他說,「你們為獨立而戰,今天終於勝利了。我向你們致敬!」

肅靜的人群爆發出陣陣歡呼聲。「我們向您致敬!再次向您致敬!」

帕特里斯·盧蒙巴要他們永遠銘記今天,一九六○年六月三十日,還要告訴他們的孩子這個日子的意義。我知道,木筏上、擁擠堤岸上的每一個人都會照他說的去做。即便我,要是有孩子的話,也會。只要他停下來,歇口氣,聽眾就會尖聲大叫,揮動手臂。

他先說起了「我們對等的夥伴」,比利時。然後,他又說了些讓昂德當夫婦很緊張的事。「八十年的殖民統治是我們過去的命運。」她翻譯完這句就不吭聲了。她鬆開我的手,在寬鬆褲上擦了擦,又把我的手抓了過去。

「他都說了什麼?」我問她。帕特里斯·盧蒙巴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想錯過。他講話時,雙眼之中似乎燃著熊熊大火。我在佈道會上見過教士那樣講話,嗓音高亢,彷彿天堂和憤怒糾纏在了一起。聽眾再三歡呼。

「他說我們掠奪他們的土地,把黑人當奴隸,只要能逃脫懲罰,我們就絕不收手。」她說。

「我們是這樣嗎?」

「嗯。比利時人差不多就是這樣。他對我們剛才為利奧波德國王說的那些漂亮話很生氣。國王其實是個混球,這我承認。」

「哦。」我說。我眯起眼睛,用力地向帕特里斯·盧蒙巴聚焦,想要弄懂他說的每一個詞。我很忌妒艾達,她雖然鞋帶系不好,語言卻學得很快。我希望自己再用功點。

「我們都知道,城裡的白人住的都是奢華的屋宇 ,黑人住的卻是破敗的房子。」啊,我都聽明白了。他說得沒錯,我們去昂德當夫婦家的路上,我親眼見過。利奧波德維爾是座漂亮的小城,白人住的高檔的房子都有門廊,有栽花的院子,院子里有鋪了石子的漂亮小徑。剛果人住的卻只是髒兮兮的破敝的房子。是他們自己用木棍、錫皮,或任何一種能找來的材料搭起的房子。父親說這就是比利時人的所作所為,美國人再也不會容忍這種不平等的待遇。他說獨立之後,美國人會提供外援,幫助他們建更好的房子。昂德當夫婦的房子里鋪著柔軟的紅色波斯地毯,椅子上還有坐墊,甚至還有一台收音機。她還在黑色的木頭餐具柜上放了一套真正的瓷質茶具。昨天晚上,我看著她把所有易碎的杯子都包裹妥當,並抱怨說有的東西不得不留下來,只能讓別人拿走了。吃晚飯時,男童給我們端來一道又一道菜品,直到我吃撐——豐盛的肉,裹著紅色蠟紙的橙色乳酪,裝著黃色萵筍的罐頭。吃了上百頓寡淡無味的富富、麵包、土豆芽牌薯片、雀巢牌奶粉之後,這樣的味道和色彩實在讓我目不暇接。我緩緩地咀嚼、吞咽著,感到油膩噁心。吃完晚飯後,天哪,還有法國進口巧克力曲奇!昂德當夫婦的兩個兒子都是大男孩,剃著平頭,身體已經發育得像個大人。他們在屋子裡晃來晃去,大手一抓一把曲奇,抓到後,就從桌子邊跑開。我只拿了一塊,根本就吃不下嘴,雖然我很想品嘗。昂德當夫婦骨瘦如柴的男童系著熨過的白圍裙,匆匆忙忙地跑來跑去給我們端吃食,汗如雨下。我想起他想把一公斤糖藏在襯衫底下的事。食物如此豐盛,昂德當太太為什麼就不能主動給他一點呢?她難道真的要把這些糖都帶回比利時嗎?

明天,她就要走了,我仍將留在這兒。當我們站在系泊於剛果河畔的駁船上時,我暗自思忖,注視著歷史。一隻老鼠從我們身邊幾個人的光腳板下竄過,卻無人留意。他們只是歡呼著。帕特里斯·盧蒙巴有那麼一刻沒有講話,他摘下眼鏡,用白手絹抹了抹額頭。他穿著黑色西裝,在冒汗,卻不會像白人那樣,在白色的制服上洇出汗漬,他的臉孔一片晶亮。

「快說說他在說什麼吧。」我央求昂德當太太,「我只學到法語課本里的過去完成時。」

昂德當太太緩過神來,說了幾個句子給我聽。剩下來的大部分句子,我都是在倏然之間便理解了。就好像帕特里斯·盧蒙巴在用聖靈所賜的口才講話,而我的耳朵也沐浴到了同樣的恩澤。「兄弟們,」他說,「兄弟們 ,我們的身心都遭受著殖民壓迫。我要對你們說,所有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們要同心協力建立一個正義、和平、繁榮、偉大的國家。我們要向世界展示,黑人 在爭取自由的時候,究竟能做什麼。我們要使剛果成為整個非洲的光明之心 。」

我覺得快要被吼叫聲震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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