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啟示錄 我們所學之事艾達

基蘭加,1960年6月30日

這麼多全靠/一輛紅色手推車/因為雨水而閃光/旁邊站著一群白色的小雞。這是一首完整的詩,作者是一個名叫威廉姆·C.威廉姆斯的醫生。小雞白白,水雨旁邊站,獨輪手推車閃光。全是紅色!都要看情況。就這樣?

我特別喜歡威廉姆斯·C.威廉姆這個名字。他在等著一個孩子死去的時候,寫了這首詩。我覺得如果我能活到成年,那我也應該當個醫生詩人。反正,我從沒想過自己成為成熟女人後會是什麼樣。尤其是如今,這似乎是在浪費想像力。但如果當了醫生詩人,我就會整天和那些沒法從我身邊跑開的人待在一起。等我回家後,就會把他們內心的每一種想法都寫下來。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們目前都在拭目以待。在基蘭加,等著一個孩子死去這種事情是寫不成詩的——因為等不了多久。幾乎每天,都會有一場葬禮。帕斯卡不再過來玩了,因為他哥哥死了,家裡需要帕斯卡搭把手。沒腿可站的瑪瑪·姆萬紮失去了她的兩個最小的孩子。起初這兒讓我們震驚的是,每個人都有許多孩子:六個,八個,九個。可現在,突然之間,卻發現每一家的孩子都不夠。他們把那些小身子包裹在層層疊疊的布頭裡,像一大塊山羊酪,放在房前標示葬禮的一道拱門下。拱門是用棕櫚葉和濃香撲鼻的雞蛋花編成的。所有母親都膝行而來。她們帶著哭腔尖聲唱著一首很長、音很高的歌,夾著柔和的顫音,好似啼飢漸亡的嬰兒。她們潸然淚下,朝死去的孩子伸出雙手,但從來不會觸碰到屍體。她們唱完後,男人們就把孩子放在兩根棍子撐開的吊床上,抬著走開。女人們緊隨其後,仍是哭號著,伸著手。他們沿路經過我們家,然後沒入叢林。父親禁止我們觀看。他對屍體似乎不如對未得救的靈魂更關心。在陰間擁擠壯觀的賬目上,每個亡靈都被算作一個反對他的理由。

照浸信會主日學校老師的說法,這兒的孩子進不了天堂的大門,僅僅是因為他們出生在剛果,而不是喬治亞州北部,因為在那兒就能定期去教堂做禮拜。在我一瘸一拐地走向拯救之途時,這個念頭一直縈繞不去:進天堂完全是憑運氣。五歲時,我在主日學校舉起健康的左手,用了整整一個月的說話配額,以便向貝蒂·納吉小姐指出這個問題。我的看法是,出生時離牧師近這種事完全得靠運氣。我們的主難道會是這樣粗枝大葉的救世主嗎?他難道真的會因為有的孩子偶然出生於異教徒家庭,就要使他們遭受永罰?而那些什麼都沒幹就享有這種優勢的人,卻要得到獎賞嗎?我希望利婭和其他學生都能理解這個非常明顯的爭議點,全都參與進來,好好地來爭一爭。讓我失望的是,他們沒有這麼做,連我的雙胞胎姐姐也沒有。她應該知道這種優勢不是靠我們自己掙來的。那是在我和利婭被認為擁有天分之前的事了。當時我就是傻子艾達。動作遲緩、說話刻毒、愛開玩笑的艾達,腦袋上經常會挨敲打的艾達。貝蒂小姐讓我在角落裡待了一個小時,為我自己的靈魂祈禱,同時還得跪在生米粒上。當我終於帶著嵌入膝蓋的尖利穀粒站起來時,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再也不信上帝了。其他孩子顯然還都信。當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座位上去時,他們都避而不看我這個罪人膝蓋上的點點印痕。他們怎麼對自己能蒙受神恩毫不質疑呢?天哪,我還真是缺乏他們的那種自信。畢竟,我需要花比普通孩子更多的時間來思考由偶然出生所致的不幸。

從那天起,我就不再鸚鵡學舌,說什麼「哦,上帝!上帝之愛!」 ,而是反著念:「惡狗!狗妓!」

現在,我發現了一種比我自己所用的更憤世嫉俗的語言——在基蘭加,恩佐羅這個詞至少可以解釋為三種不同的意思。它可以指「最最親愛的」;也可以指那種極適合做魚餌的肥肥的黃色蛆蟲;還可以指某種經常能在集市上見到的小土豆,它們的根須黏結成塊,像棉線打的結,所以總是成捆出售。我們會在教堂里聲嘶力竭地唱:「塔塔·恩佐羅!」我們這是在召喚什麼呢?

我認為在這裡召喚的肯定就是小土豆神,而另外一個住在喬治亞州北部的「親愛的」似乎對基蘭加這兒的嬰兒不太在意,他們全都奄奄一息,死於咔咔咔咔。這種病會將人的身體變成黑色的小水罐,水罐倒在地上,裡面的液體就會潑出來。暴雨裹挾著這疾病,使之順著小溪與河流而下。最近,我們發現村裡每一個人在衛生方面都要比我們懂得多。當我們想要在以前常去的溪流的某一段洗衣服和游泳時,才發現原來有許多規定:洗衣服要在下游,那兒的林中溪水會流入那條有鱷魚的河;洗澡要在中游;汲取飲用水要在村子前方的上游。在基蘭加,這些都是宗教性的規定,必須遵守,相當於這裡的洗禮和聖餐,甚至排泄也得由非洲神靈來裁定——我們只能到灌木叢里排泄。塔塔·庫伏頓度規定只有那兒可作此用——相信我,他挑選的都是遠離飲用水源的灌木叢。我們的茅廁也許可以說是個中立領地,但至於洗澡和洗衣服,很長時間以來我們都愚昧無知。我們已經以各種各樣所能想到的方式觸犯了所有古老的神靈。「塔塔·恩佐羅!」我們這麼唱著,而我在想,當我們的鄰人呼吸困難、食不果腹的時候,我們每天都犯下了什麼令人噁心的新罪行,在神聖的無知中高昂著我們的頭。

內爾森說正是我們的冒犯,才引來了這場雨季。哦,雨,傾盆而下,就算挪亞見了,也會沮喪消沉。雨季將所有的規則衝決得七零八落。今年的雨季來得很早,持續的時間卻很長,而且極為暴烈。栽種木薯的山坡已是一片澤國,藤上的塊莖也已腐爛,最終,狂風暴雨給我們帶來了咔咔咔咔。畢竟,就算所有人都排泄得當,我們的上游還有村莊。下游也總是在其他人的上游。在後的將要在前。

現在,暴風雨已經停歇。葬禮也像水坑一樣慢慢乾涸。瑪土撒拉這個小不點仍舊端坐於那棵鱷梨樹上,眼睛也仍舊來來回回地轉動,對新一季勢不可當的自由手足無措。貝托恩基圖塔薩拉?它有時候會用瑪瑪·塔塔巴幽靈般的嗓音說:我們做什麼呢?這是一個任何人都會提出的問題。置身於這片怪異的靜謐之中,我們家也不知所措。

其他人似乎也都一籌莫展地忙碌著,就像暴風雨過後湧入的那些茫無頭緒的昆蟲。女人們拍打著劍麻靠墊,重新開始在地里栽植,並為已然失去的孩子痛心疾首。阿納托爾一家家走訪了我們的鄰居們,弔唁村裡去世的學生。我發現他還在為他們準備選舉和獨立事宜。那將是一場廚房選舉——由於誰都不識字,每位候選人都由某個象徵性的物品來指代。這些男人都明智地以有用的東西來代表自己——刀子,瓶子,火柴。阿納托爾已在學校門前擺好了一排大陶碗,旁邊依次放上刀子,瓶子,或火柴。選舉日那天,基蘭加的每個男人都要往裡扔一塊鵝卵石。女人則一個勁兒地對丈夫說:刀子!瓶子!別忘了我和你說的話!男人雖享有投票的特權,卻似乎提不起什麼興趣。老年人說獨立這種事適合年輕人,也許這也沒錯。孩子們好像比誰都興奮,他們比賽從院子那頭往碗里扔鵝卵石,看誰扔得准。每天結束時,阿納托爾都會把這些鵝卵石倒掉。每當鵝卵石掉落至土地上,形成嶄新的星座時,他就會嘆氣。孩子們鬧著玩的投票遊戲。選舉日結束時,塔塔·恩杜的兒子們會把鵝卵石和代表每位候選人的象徵物——刀子,瓶子,火柴——放進不同的袋子里,再駕著獨木船溯河而上一直到班寧維爾。那一天,剛果全境的鵝卵石都會溯河而上。沒錯,大地也會移動。載著這麼重的分量,獨木船就像一隻脆弱的鳥兒。

特羅爾塞克阿·本埃,埃本·阿克塞爾羅特也在旅行。他可不會浪費時間。這些天里,他飛了許多趟,上至奎盧河,下至南方的任何一個地方。加丹加省,開賽省——都是有許多礦井的地方,他的無線電里就是這麼說的。每個禮拜,他都會在我們這個村子停留足夠長的時間,以便能夠幾乎不花一文地換取她們的木薯和大蕉,惹得她們像參加葬禮的人那樣號啕哀哭。不管是什麼東西,只要把袋子塞滿,他就會儘快飛走。在我的想像中,經營橡膠種植園和銅礦的比利時人和美國人都是用大袋子裝東西的。

我認為我們村的醫生詩人就是恩甘噶庫伏頓度。奇葩堅果,是父親對他的稱呼,一種需要砸碎的種子。他們倆可算得是彼此彼此。眼下,恩甘噶庫伏頓度正單獨為我們寫詩,究竟寫什麼取決於葫蘆碗里的白色雞骨,碗就被放在我們家門外積雨的水坑裡。

我看見他把碗留在了那裡。當時我正朝窗外看,他在那一瞬間正好回頭,直直地洞穿了我的眼睛。我發現他的眼神里透著和藹,便相信他這麼做是想保護我們,真的。通過將我們趕走,來保護我們免受憤怒的神靈、我們自己蠢行的傷害。

邦果,班果,賓果。如今在美國流傳的剛果故事就是:食人魔的傳說。我很清楚這種類型的故事——孤獨的人鄙視餓肚子的人,餓肚子的人鄙視快要餓死的人。有罪的指責遭罪的。那些裝腔作勢的所謂正義之士都在談論著食人魔、邪佞小人、罪人和遭天譴的人。如此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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