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啟示錄 我們所學之事艾達·普萊斯

基蘭加,1960年6月30日

走路學習。我,小徑。長長的一條是剛果。

剛果是一條長長的小徑,我學習走路。

那就是我的故事的名字,來來回回。瑪寧這個詞就是指小徑:瑪寧寧瑪,阿門 。在剛果一條長長的瑪寧上,艾答學習走路,阿門。有一天,她差點回不來了。如同但以理,她也進入了獅子的巢穴,卻不具備但以理純潔無瑕的靈魂。艾答散發著惡的風味,足以成為一頓美味大餐。純潔無瑕的靈魂嘗起來必然極度無味,又有著苦澀的餘味。

塔塔·恩杜通報了我亡故的消息。塔塔·恩杜是基蘭加的酋長,萬事萬物經過他這裡,朝各個方向而去。在他那副眼鏡和令人驚異的裝束後面,是他莊嚴寬闊的禿腦門和碩大的三角形上身,那身軀和圖畫書里的公牛沒什麼兩樣。他怎麼可能知道我這麼一號人物的什麼風吹草動呢?畢竟,別人都管我叫歪斜的白人小女孩。但他還真知道。他來我家拜訪那天的早些時候,我一直在獨自漫步,從河邊沿著叢林小徑慢慢往家裡走。他來我們家,這可稱得上是個意料之外的事件。他從未費心來看我父親,而只是想著怎麼避開他,雖然有時候他會通過阿納托爾、他的兒子們,或其他小嘍啰來傳話。但那天不一樣。他來,是因為得知我被一頭獅子吃了。

那天剛過中午,我和利婭被派去取水。我們,雙胞胎姐姐和胎胞雙妹妹,是被一同派去的。我們倆總是被拴在一起,無論是出生前,還是出生後。沒有法子,因為蕾切爾殿下不用干體力活,露絲·梅則是幹不了體力活,所以母親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利婭和我,打發我們跑腿。趕集日,她總是派我們,雙胞胎姐姐和胎胞雙妹妹,去集市 ,在那些讓人害怕的女人中間左衝右突,把她想要的水果、水壺,或隨便什麼東西帶回來。有時候,她甚至還派我們去屠戶集市,把肉弄回來。那種地方,由於堆著腸子和切得齊齊整整的腦袋,蕾切爾是根本不會踏足的。我們只需往門外張望,要是望見那個方向的大木棉樹下圍著黑壓壓的一群禿鷲,就知道屠戶集市開張營業了。實情就是如此。我們都把禿鷲叫作剛果告示牌。

但每天最最要緊的事,是派我們去取水。對我來說,僅有一隻手可用,要提著沉甸甸的水桶真的是勉為其難。所以我走得很慢。慢很得走。走在那條小徑上,我有個習慣,就是來來回回地默誦各種句子。因為集中注意力可以讓我走得輕鬆一些,可以讓我忘卻僅用一邊移動穿過世界的乏味,忘卻這副只能慢慢蠕動的身子。於是,利婭會把我的水桶也接過去,提著所有的水走在前頭。她一向如此。

叢林小徑是腳下的活物,每天都會越走越長。不管怎麼說,我就是這麼覺得的。最開始,它的起止不過是從我們家院子的一側到另一側——母親如果站在當中,就能看清全局,確保安全。起初,我們只是風聞了一些小徑北邊的故事:叢林內有一條河流,一簾瀑布,幾池可以游泳的清澈水塘。小徑通往一座木橋。通往另一座村子。通往利奧波德維爾。通往開羅。一些故事是真的,另一些則不見得。為了探究其間的虛實,我決心走路。我每天都會在這條小徑上多摸索幾步。如果我們在這兒待的時間足夠長,我就能走到約翰內斯堡和埃及。姐妹們好像都決心飛,用蕾切爾的例子來說,就是想經由高人一等的心態直接升往天堂。但我的方式是緩慢而堅定地走路。我用不著咔咔咔咔,這個詞在剛果語里的意思是趕緊。但我發現就算不咔咔咔咔,我還是可以走很長的路。現在,我已經可以到達北邊的水塘和木橋那兒了。往南,則到了林中空地——用弔帶背著孩子的女人們就在那兒齊刷刷地彎著腰,手拿挖土的木棍,一邊唱著歌(不是讚美詩)一邊栽她們的木薯。那是一些誰都知道的地方。但在沒有咔咔咔咔的情況下,我有了自己的發現:種田的女人是怎麼樣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解開胸前的淺色纏腰布,把布抻平,再重新系好。她們就像一隻只蝴蝶,一張一合地扇動著翅膀。

我見過矮小的林地象成群結隊地踱來踱去,用粉色的小鼻子拱著樹木。我還見過成群的俾格米人,個頭小得不可思議。他們笑的時候會露出銼尖的牙齒,但都很溫和。你只能通過鬍子和乳房來分辨他們是男是女,從保護孩子的動作來辨別他們是否成年。他們總是能先看到你,然後就像樹榦那樣僵著不動了。

我發現了比蒂拉迪帕普福姆,巫醫的墓地。

我發現了一隻鳥兒,黑腦袋,桃花心木色尾巴,和我的胳膊一樣長,彎得像一張弓。在我們那位能和鳥兒神交的福爾斯修士留下的《非洲鳥類田野指南》里,我的這隻鳥兒叫作天堂捕蠅者。在我那本藏在枕套內的筆記本里,只要是知道的事物,我都會畫下來。我在天堂捕蠅者的臉上畫上了笑容,在下方用保密的迴文密碼寫上:

據證新的蠅蒼在存堂天,者蠅捕堂天

我還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當瑪土撒拉搖搖晃晃地以螺旋形繞著房子走來走去時,我會跟著它。它就棲息在我們的茅廁里,那裡離它那隻被牧師大人扔進野草叢中的空鳥籠更近一點。鳥籠像艘失事已久的船似的銹跡斑斑。瑪土撒拉和我一樣,也是個殘疾——狂野非洲的廢柴。自從基督駕臨以來直到現在,它一直棲居在一根十七英寸長的碼尺上。如今,它擁有了一整個世界。但它能拿這個世界怎麼辦呢?它的翅膀沒有肌張力。肌肉已然萎縮,或許已無痊癒的希望。那它的胸肌應該在哪兒呢,畢竟它的胸沉甸甸地裝著人類的話語:那是些已被埋葬的、如鳥兒般自由而荒唐的、聞所未聞的話語!有時,它會撲棱幾下翅膀,好似隱約記得自己會飛,那情狀和它第一次被釋放時的喜憂參半如出一轍。但它的獨立也就凍結在了那一刻。如今,它將翅膀伸展一下,又會重新縮回去,它只是探頭探腦,蹣跚移步,乏味地在樹枝間走上走下。現在,瑪土撒拉每天清晨都會偷偷摸摸地從茅廁橫樑下方的小洞溜出去,仰著腦袋,神經質地朝天望去,似在祈禱:司羽毛的主啊,請使我今日免於饕餮之口,免於我的胸脯被從叉骨上撕裂的厄運!我就是從那兒循著它的足跡走去的。我把摘來的番石榴和鱷梨敲開後,作為小小的貢品陳列在途中,供它食用。假如是未剝開的完整果實,我認為它就不認得它們了。倘若它能學會這一點,就會向前邁進一大步,就會發現水果無須仰賴人類之手就能吃到,它們就長在樹上。倘若沒有好人,背叛定會蓬勃生長。

跟著瑪土撒拉慢悠悠地在森林裡覓食時,我發現有男孩,也有男人在那兒操練。他們不是正式招募來保護白人的比利時軍隊,而是一群在我們家後面的樹林里秘密碰頭的年輕人。我就知道阿納托爾不僅僅是個小學老師和佈道詞譯員。哈,阿納托爾,全體一聲阿哈! 在我窺伺的那片林中空地上,阿納托爾端著槍,對武裝人員講話。有次他大聲朗讀了一封信,信里說比利時人已為獨立設定好時間表。阿納托爾提到了一九六四年。「一九六四!」 那些人一聽這話,就仰頭狂笑。他們大呼小叫著,好像皮被剝下來了似的。

我不怕,我已經習慣於獨自走路。母親想必是不會同意的,尤其天快要黑的時候。那是我的秘密。她從來沒意識到無論什麼時候差我和利婭到隨便什麼地方去,比如那天去小溪取水,都意味著我會獨自返回。

已近傍晚,我穿過斑斑點點的光線,進入了一片亮堂的空地。空地周圍的草長得極高,從兩側向內彎壓下來,在頭頂形成一個有弧度的苫蓋,類似隧道的穹頂。然後,我又回到了樹下。利婭老早就提著水,趕到我前頭去了。但有人在身後,是某個人,又或許是什麼東西。我心裡很清楚自己被盯梢了。我不確定聽到了什麼響動,但心裡很明白。我願意這麼去想:是瑪土撒拉在對我耍花招,要不就是俾格米人。但我心裡愈來愈清楚。我注意到自己的後脖子上汗毛已經豎起。我並沒覺得害怕,害怕對我沒好處。腎上腺素對肌肉造成的影響會使我跑不起來。可我能品味到喉頭深處的恐懼,感受到令人絕望的力道壓在我松垮的四肢上。據說,對有些人而言,這種重若千鈞的無助感會出現在夢裡。但對我而言,這就是我的生活。我這輩子,身為艾達,必須自覺地與捕獵者周旋。

我停下,緩緩轉身,往後望去。我身後的響動也停了下來。小徑旁的高莖草隨之響起一陣沙沙聲,彷彿絲絨窗帘晃著晃著落了下來。每次我停下,就會如此。然後,我就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天越來越暗,我再也沒法等下去,只能上路。

所謂的極慢就是這樣的意思:你想要講出的每一個故事,尚未開口,便戛然而止。當我到家時,已是來世的夜晚。

六點鐘日落意味著生活在入夜後還會繼續——就著門廊上的燈火讀書,那便是我們家的晚間活動。利婭已提著水桶到了家,母親也已燒好水,等水晾涼,同時張羅著做晚飯。蕾切爾已把布頭浸過水,蓋著腦門,躺在吊床上,拿了面鏡子細究臉上的毛孔。露絲·梅也已嘗試輪流說服家裡每個人,說她能用那隻沒斷的胳膊,憑一己之力把整桶水提起來。我無須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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