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啟示錄 奧利安娜·普萊斯

喬治亞州,桑德林島

每隔幾年,甚至現在,我仍然能嗅出非洲的氣味。那氣味讓我想要哀號、歌唱,驚雷般擊掌,躺在樹下,任蟲子取走我體內的任何一樣東西,只要它們覺得有用。

我感到無法承受。

熟的果,酸的汗,尿液,鮮花,黑色香料,以及我聞所未聞的其他那些東西——我說不清楚是何物構成了這氣味;當我心無疑懼地匆匆拐過街角時,它又為何要起身與我對峙。它在這座島上,在我們的小鎮里,在一條背街的小巷中發現了我。巷子里的時髦男孩們置身於當天尚未收走的垃圾堆中,坐在樓梯井裡抽著煙。幾年前,它也曾在密西西比州墨西哥灣沿岸地區發現了我,我是回去參加家人葬禮的。當時,我正走在碼頭上,從一群老龜似的老漁夫身邊經過,他們將盛著餌料的水桶擺在四周,好似舉辦宴飲。就在那一刻,非洲起身攫住了我。而每當我走出亞特蘭大的圖書館,它也會現身而出,無緣無故地將我擊得暈頭轉向。那感覺從我體內升騰而起,我知道,你仍在此,支配一切。你在我體內的細胞分裂時做了手腳,從此,我的身體便再也無法擺脫曾攝入的那些非洲碎片。非洲,我的一個孩子留在了那陰濕的紅土之下。那是責難的氣息。你在我靈魂中的駐留,使我覺得除了自己,我一無所知。

你會說,我本可以做個不一樣的母親。本可以表現得更好,看清事情的走向,因為那氣息就含混在四周的空氣中,那樣厚實滯重。那正是基蘭加趕集日的氣息。每到第五天就是趕集日——不是第七天,亦非第十三天。你根本無法用諸如「禮拜六」或「月初第一天」來稱呼它,但如若你用手指頭來扳算的話,大拇指就是那一天。真是毫無道理,可一旦你理解了剛果就是這麼運行、把一切握在手中的,那它就變得順理成章了。每到第五天,人們便從步行距離之內的任何一個地方出發,或拿著東西,或空手而去,出現在我們的村子裡,形成綿長的隊列。走來走去,討價還價。女人們把貨品放在地面上的毯子上,蹲坐著。面前擺放的或是堆成堡壘狀的可樂果,或是一捆捆散發著芳香的木枝,或是回收來的瓶瓶罐罐,或是風乾的動物臟器。她們一刻不停地嘟囔著,用精巧又堅韌的雙手搭建或重新搭建著那金字塔般的斑駁綠橘與芒果,還有一柄柄堤壩似的硬邦邦的青香蕉。我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在趕集日,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的女人都能彼此理解。然而,我的眼睛卻無法解讀那些攤販:她們用鮮艷的布頭裹著腦袋,像是開派對似的喜氣洋洋,卻又永遠愁眉緊蹙惡狠狠地面對著這世界。她們腦袋後仰,眯縫著雙眼,百無聊賴;卻又互相編著頭髮,編成讓人驚異目眩的細長辮子。雖然我可以強裝自己是她們的鄰人,但她們對此洞若觀火。我蒼白無助,像一條魚一樣雙目圓睜,置身於這集市的塵土之中,想要遊動求生,而所有其他女人卻在那熟透了的水果、干肉、汗水和香料的氛圍中平靜地呼吸著,她們的生命充盈著令我害怕的力量。

有那麼一個日子讓我始終難以忘懷。當時,我正努力不跟丟姑娘們,卻只找到了利婭。我記得她穿了件淺藍色的裙子,腰帶在背後系成結。除了蕾切爾,其他孩子在平日里都是粗衣舊裙。所以這天——對我們家而言——肯定是禮拜天。碰巧,我們家的大日子與村民們的大日子撞在了一起。利婭胳膊上挽了只籃子,她是替我提著的。平常她最喜歡走在前頭,此時卻因負重落在了後面。其他人則走著走著就不見了。我知道拿單正不耐煩地等著我們回去,於是我招手示意利婭過來。她得穿過一排貨物才能到我這兒來。她想都沒想就把籃子移至左側,邁出一大步想要跨過金字塔般的橘子堆。雙胞胎中的利婭,步伐一向很穩當。我伸出手去接她,但就在她握住我手的當口,卻不知怎的卡住不動了,一隻腳停在了橘子堆上方,另一隻腳沒法跨過來。呼啦!蹲在橘子堆旁的女人跳將起來,嘶嘶地喘著氣,雙手像剪刀的刀刃般削過來,灼熱的雙眼中巧克力色的虹膜似要熔成白色,怒氣沖沖地要把我烤焦。坐在條凳上的一排男人都從剛倒上的一碗碗啤酒中抬起頭來,用同樣烏雲密布的眼神盯著我們,看著我把孩子接過去:蠢貨!異類!竟然想在趕集日從一個女人的財物上跨過去。一想到我和利婭那時的處境,利婭的生殖器——誰都以為,無遮無攔的——還懸在那女人的橘子堆上,我就尷尬得要命。一對外國母女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控,卻突然在他們眼裡丟份兒丟得一無是處。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兩者兼顧:成為他們中的一分子,以及做好丈夫的妻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是他的工具,他的牲口。僅此而已。我們這些當妻子和母親的正是這樣凋亡在自己的所謂正直之下的。我也不過是那些女人中的一個:每當她們的國家通過戰爭征服他國時,她們便全都緘口不言,只是揮舞旗子。有罪抑或無辜,她們都輸得兩手空空。而所輸的便是她們自己。妻子就是土地,再三易手,滿身傷痕。

我們只能另尋他途,以逃離非洲。我們中有些人如今已埋入土中。有些則還在大地之上。但我們都是女人,是用同樣傷痕纍纍的泥土造就的。如今,我關注著長大後的姑娘們,尋找著她們都還處於某種平和當中的跡象。她們到底是如何應付這一切的?要到何時,我才會擺脫審判的追獵?樹之眼可以看到我的夢境。天光之下,當我在潮濕的小花園裡扒拉著泥土時,它們注視著我彎曲的雙手。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當我抬起滄桑而瘋魔的雙眼,開始自言自語,你想讓我對你說什麼呢?

哦,小獸,小心肝。你難道看不出我也已經死了嗎?

有時,我祈求回憶,有時,我又祈求忘卻。其實沒什麼區別。集市上那些人拍著手,明擺著想把我們趕走,那之後,我如何才能在這世上行走無礙?我受到過警告。我如何才能承受那股追逐我的氣息呢?

當我幾乎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時,極少有時間去思考對與錯。唉,剛到的那幾個月,有一半時間我都會從睡夢中驚醒,回想以前住在密西西比珍珠居民區的那段日子。婚前,入教前,萬事之前。剛果的清晨霧氣蒙蒙,雲降到地面,什麼都看不見。要是能在別處就好了。瑪瑪·塔塔巴會出現在我面前,站於卧室門口,穿著她那件只扣了一半紐扣的橄欖綠羊毛衫,肘部有好幾個五美元硬幣大小的破洞,一頂起了球的針織羊毛帽直拉到眉毛處。她的手似獸皮般厚實;她就像是我主紀年一九三九年,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站在勒頓雜貨店後門的某個女人。

然後,這女人開口了:「瑪瑪·普萊茲 ,白麵粉里逮到了一隻獴。」我只覺得周圍的景物天旋地轉,就像水在下水道里打旋,我不得不抓住床架,將自己拽回來。此地。此時。在這世上,一個人是怎麼走到我這般地步的呢?

從我們失去瑪瑪·塔塔巴和那隻該死的鸚鵡的那天起,一切就都變了,他們都是被拿單放走的。那一天過的!對我們家的當地成員而言,那就是獨立日。那隻鳥盤桓不去,飛於樹間,焦慮地往下瞅著我們,仍想著有人給它餵食。而另一個,我們生活之依靠,自此從村裡消失不見了。雨瓢潑而下,我尋思著:我們是否就在此刻迷失,卻不自知?在我這一輩子里,已發生了好多次這樣的事(我想起了婚禮那天):我自以為逃出了叢林,卻未曾想只是在漫長的墜落中途,暫停在了另一處窄狹的峭壁邊緣。

我仍記得在剛果的時候,為了讓丈夫和孩子們活下來,每天都千方百計地給他們做東西吃。漫無盡頭的旅途總是始於枯坐床上、聽公雞打鳴、掀開蚊帳、套上鞋子的那一刻——鉤蟲就蜷在地上,想方設法要鑽入我們的光腳丫。穿鞋,然後,悄無聲息地走出去,迎接那一天。真想喝咖啡啊。我擔心丈夫不在的時候,我對他肉身的思念都比不上我對咖啡的思念強烈。接下來,出後門,進入潮濕的酷熱之中。我忽然好想去河邊看看,那一路上我都在壓抑著不讓自己跑起來。

哦,那條希望之河,那滑溜的鱷魚夢中的河流。如何才能讓我的身子順流而下,穿過形形色色閃爍不定的沙洲,直至大海。每天最艱難的事情就是再次決定和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他們卻全然不知。當我撬開那把不讓野獸和好奇的孩子們進入灶間的鎖子後,幾乎又得轉身鎖上它,把自己關在裡面。陰暗、潮濕、雨季永遠不散的酸腐氣,猶如令人厭煩的情人壓在我身上。灌木叢里散發著夜間泥土的新鮮臭氣。我們家的茅廁,就在一步遠的地方。

一站在案台前,我就萬念俱拋,只是看著自己用一把鈍刀剖殺橙子,劃開它們的肚子,擠出它們鮮紅的血來。哦,不對,先要把這果子洗乾淨;這些奇怪的、所謂的血橙都是從野外森林裡摘來的。從瑪瑪·莫卡拉那兒買來橙子時,我就知道它們過了她家男孩子們的手,那幾個男孩子的眼睛和陰莖上都結了層白痂。把果子洗凈,然後滴一滴寶貴的次氯酸鈉溶液,算準了滴,就像在滴羔羊之血。我知道這樣很滑稽,但那些天,我眼前一直浮現出在家時看到的那張廣受歡迎的宣傳畫,畫中是一群髒兮兮的男孩子,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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