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創世記 我們所攜之物利婭

基蘭加,1959年

父親一直一個人去菜園,每天如此,也就是坐在那兒想事情。讓他不安的是,這兒的植物瘋長,圍著籬笆的園子里開滿了花,像座殯儀館,但又結不出果實。我有時候會跑到外面和他坐在一起,即使母親不贊成我這樣做,說他就想一個人待著。

他認為是菜園裡樹蔭太密。我對這個解釋苦苦思索了很長時間,因為我一向都很想好好了解了解園藝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真的,樹木確實侵佔了我們這一小片空地。我們經常得把樹枝折斷、砍斷,想方設法把陣地奪回來。唉,有些豆莖攀緣而上,一直爬到了高聳的大樹梢頭,就是想爭得點陽光。

有一次,我們正坐在那兒琢磨著南瓜,他突然問我:「利婭,你知不知道在亞特蘭大召開的最近一屆聖經大會上都爭論了些什麼?」

他也確實沒指望我會知道,所以我就等著他說。讓我激動不已的僅僅是這樣一個事實:他是在用柔和的、稍顯親密的語調和我說話。當然,他並沒有看向我,因為和往常一樣,他有許多事情要想。我們為了上帝的榮耀賣力幹活,然而上帝似乎仍在等待我們努力努力再努力。這當中到底出了什麼岔子,得由父親來找尋答案。他如炬的目光投向南瓜花叢,想要找出菜園病症的根源。花會開也會閉,花謝之後,綠色的果子就會皺縮,變成棕色。無一例外。迄今為止,我們誠實的勞動換來的回報只不過是花和葉,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拿來做晚餐。

「是天堂的規模。」他終於開口說了。

「什麼?」我心裡咯噔一下。我一直在琢磨父親會怎麼考慮菜園的癥結所在。可他總是先我兩步。

「在聖經大會上,他們討論了天堂的規模。有多少浪 。有多長,有多寬——他們還讓人用計算器把數字算了出來。《啟示錄》第二十一章里是用蘆葦量的,其他章節里則是用腕尺測量,沒一個數字是匹配的。」令人難以理解的是,聽上去他對那些把計算器帶到聖經大會上去的人很生氣,而且很可能在跟聖經本身生氣。我的內心極度不安。

「是啊,我當然希望那兒有足夠的地方,可以容納所有人。」我說。這種擔心對我而言是全新的。忽然,我眼前出現了所有人都到了上面的情景,大多數是老人,體態也不怎麼好看。我能想像出他們在裡面推來搡去的模樣,就像在教堂義賣會上那樣。

「那兒總是會有地方容納義人 。」他說。

「阿門。」我舒了口氣,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義人多有苦難,但耶和華救他脫離這一切。但你要知道,利婭,有時候,他並不會將我們從艱難困苦中引領出來,而是會讓我們經歷這一切。」

「天上的父,引領我們吧。」我說。雖然我並不怎麼喜歡這個新的視角。父親已向非洲低頭,把菜園弄成了一個個土堆,就像當地人那樣。這當然是在向上帝表明他的謙卑和臣服,期望得到獎賞也很正當。被引領著經歷艱難困苦究竟是什麼意思?父親說這話難道是想表明,不管我們因上帝之名有多辛勞,他都沒有義務給我們送來豆子或西葫蘆嗎?難道他只是端坐上方,讓我們一一經歷那些艱難困苦嗎?當然,我並沒有資格去審視上帝的偉大設計,但說好的正義天平又是怎麼回事?

父親沒有說任何話來打消我的顧慮。他只是又摘了一朵花,舉向天空,對著非洲的天光,像看X光片的醫生那樣審視著它,意圖發現究竟是哪個隱秘的地方出了錯。

八月的第一場佈道,他連篇累牘地都是在講洗禮這個主題。後來,到家後,母親讓瑪瑪·塔塔巴去把湯放到爐子上熱一下,但「湯」字剛出口,還沒說到「爐子」的當口,瑪瑪·塔塔巴就從前門走出去了。她出去和父親談了很長時間。隔著一排沒結番茄的番茄藤,她沖著父親搖著手指。不管是因為什麼,反正在她看來,他做錯了,而這一次,她已經忍無可忍。我們能聽到她的嗓音越來越高。

自然,聽到有人像貓叫春似的對著父親這樣尖聲說話,我們都嚇得半死。讓我們更震驚的是,他竟然臉紅耳赤地站在那兒,根本插不上話。我們四個女孩在窗前一字排開,嘴張得老大,看上去一定像極了勞倫斯·威爾克音樂秀上的列儂四姐妹。母親把我們從窗邊噓開,命令我們趕緊去看課本。眼下不是上學的季節,甚至都不是周內,但現在她吩咐什麼,我們就做什麼。

特洛伊戰爭結束後,悄無聲息地過了好長時間,瑪瑪·塔塔巴突然奪門而入,把圍裙扔到了椅子上。我們都合上了書。

「我不會待在這兒了。」她宣布,「你們派個女孩和我去班加,你們需要幫助。我會告訴你們怎麼做鰻魚。昨天他們在河裡逮到了一條鰻魚。那魚對孩子好。」

那是她為了拯救我們,拋下的臨別贈言。

我跟在她身後出了門,看著她騰騰騰地沿路走去,她的白色鞋底沖著我一閃一閃。然後,我去找父親,他從圍著籬笆的菜園裡慢慢走出來,在不遠的一棵樹下背靠著樹榦坐了下來。他用手指把一隻黃蜂似的東西小心翼翼地伸展開,那蟲子還活著。它有我的手這麼大,兩片翅翼上各有一個黃色的「8」,很清晰,像是小學生或上帝仔細畫上去的。父親看上去彷彿剛在天堂的大街上逛了一圈回來。

他告訴我:「一隻授粉的蟲子都沒有。」

「什麼?」

「菜園裡沒有昆蟲授粉。」

「不會吧,這兒不是有這麼多蟲子嗎!」我心想,這話說得毫無必要,因為我們倆都注視著在他手裡掙扎的怪異昆蟲。

「這是非洲蟲子,利婭。這些上帝造出來的生靈,是為非洲的植物服務的。看這小東西。它怎麼知道該如何去對待肯塔基妙豆呢?」

我不知道他是否說對了。我只是隱約明白了什麼是授粉。我知道這件事主要是靠勤勞的蜜蜂來做的。我心有所思地說:「我想我們應該在口袋裡塞些蜜蜂帶過來。」

父親看著我,臉色大變,這臉色讓我覺得陌生,令我恐懼,因為我看不到信心。就好像此刻有一個困惑不已的陌生小孩子,正盯著父親那副儀錶堂堂的面具,幾乎將他看穿。而他看著我,就像在看他剛出生的嬰兒:他愛我甚深,卻又害怕這世界永遠也不會是我們所希望的樣子。

「利婭,」他說,「蜜蜂是沒法帶過來的。你還不如把整個世界都帶過來,可這兒哪有地方容得下呢。」

我咽了口唾沫。「我明白。」

我們坐在那兒,透過歪歪扭扭的棍子搭成的籬笆,望著父親的菜園裡形形色色毫無用處的花朵。此時,我心裡五味雜陳:因父親充滿溫柔的奇怪表情而欣喜,又因他的挫敗而絕望。我們這麼賣力,又是為了什麼呢?我只覺得困擾、恐懼。我感覺到,陽光正離我所相信的許多東西遠去。

瑪土撒拉從門廊的大籠子里,用剛果語沖著我們驚聲尖叫。「姆博蒂!」它叫道。我實在不明白,到底是你好,還是再見?

「剛才瑪瑪·塔塔巴為什麼那麼生氣?」我終於敢問了,用很平靜的語調,「我們都看到她在那兒吼。」

「說到一個小姑娘。」

「是她的孩子?」

「不是。是村裡的一個小姑娘,去年死了。」

我覺得脈搏突突直跳。「她怎麼啦?」

他沒有看我,只是望著遠處。「她被一條鱷魚咬死了。從此以後,他們就不讓孩子下水了。哪怕是去用羔羊的血受洗也不行。」

「哦。」我說。

我自己的洗禮,以及至今為止我所見過的每一場洗禮,都是在浸信會教堂里的大浴缸或小泳池之類的地方施行的。最多就是在樓梯上滑倒,摔一跤。我希望天堂里有地方容納那個可憐的小女孩,不管她到那兒的時候是什麼樣的狀況。

「我沒法理解的是,」他說,「為什麼要過六個月才告訴我這麼簡單的一個事實。」怒火又燒回父親那張滿布憂思的陌生臉孔。我高興起來。

「叩叩叩!」瑪土撒拉叫道。

「又來了!」父親說道,不耐煩起來。

「快醒醒,福爾斯修士!」

「滾開!」父親吼道。

我不敢呼吸。

他猛地跳起來,大步走向門廊,打開瑪土撒拉的籠門。瑪土撒拉縮肩拱背地從籠門口往邊上退去。鼓凸的雙眼一上一下地翻動著,想弄明白這個妖怪般的大塊頭白人要幹什麼。

「你可以走了。」父親說罷,開著籠門等著。但那鳥兒並沒飛走。於是,他伸手進去,把瑪土撒拉抓了出來。

在父親手裡,瑪土撒拉不過是只披著羽毛的玩具。當他把那隻鳥朝樹冠頂上扔過去時,它起先並沒有飛,而只是像一隻拖著紅尾巴的羽毛球般越過那片空地。我心想父親剛才那樣抓它,肯定幾乎把這隻土生土長的可憐生靈捏暈,它會掉到地上的。

可是它沒有。映著晃眼的光亮,瑪土撒拉張開了翅膀,扑打著,好似歡慶自由一般,飛向了肯塔基豆蔓的頂端和叢林最高的樹枝。一旦我們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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