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創世記 我們所攜之物利婭

基蘭加,1959年

在炎熱的天氣里,只花了五天時間,肯塔基妙豆就聚集起它的蔬菜之力,發出了嫩芽。這就是我們所期盼的全部。一旦雨勢減退,父親的菜園就在燠熱的氣息中蓬勃生長起來,頗有脫韁野馬之氣勢。他說,他就喜歡站在外面,望著它們生長,不由你不信。豆莖纏繞著他專門用木杆搭起的錐形藤架,搖搖擺擺地往上攀,好似唱詩班裡的女聲,彼此爭音高。它們還往外攀向旁邊的樹枝,糾葛著沒入蔥蘢的樹冠之中。

南瓜藤也感染了叢林植株的個性。南瓜葉長得出奇的大。玩捉迷藏的時候,露絲·梅可以靜靜地待在葉片底下很長時間,從而獲得最終勝利。等到我們幾個都罷手不玩了,她還待在那下面。我們蹲下去就會看見,在露絲·梅圓滾滾的藍眼睛旁,南瓜和西葫蘆的黃色花朵躲在幽暗的葉片底下向外張望。

父親見證著每一片踴躍的新葉和每一朵飽滿的花苞成長的歷程。我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那些藤蔓。我幫他在四周用棍子豎起了結實的籬笆,這樣叢林里的動物和村裡的山羊就沒法溜進來糟蹋我們那些柔嫩的蔬菜了。母親說我本人舉手投足間也像只野獸,因為我就是個假小子,但我從來不會不尊重父親的菜園。他專心致志地關注著它們的進展,如同他全心全意投身於教堂。在整個夏天裡,他的全心投入一直是我生活中的錨固力。我知道父親能品嘗出肯塔基妙豆的滋味,就像任何一個純潔的靈魂都能品嘗出天堂的滋味。

蕾切爾的生日是八月末,但貝蒂妙廚蛋糕粉卻讓我們大失所望。根本沒法用它做出正常的蛋糕。

首先,我們家的爐子是鑄鐵的,爐膛很大,要是想往裡爬,整個人進去都沒問題。母親就曾發現露絲·梅在裡面,於是硬扯著她的胳膊,把她給拽了出來;她害怕精力旺盛的瑪瑪·塔塔巴哪一天在小傢伙還在裡面的時候,就生火做起飯來。這樣的擔心合情合理。露絲·梅對捉迷藏,或者任何這一類的遊戲,都痴心不改。她很有可能還沒叫出聲暴露自己,就被燒成了炭。

母親想出了在這裡烤麵包的辦法——不惜任何代價,她就喜歡這樣說,但我們的爐子真的沒有適合烤東西的地方。事實上,它連爐子都不像,更像是用其他什麼機器的材料拼拼湊湊做出來的一台機器。蕾切爾說它是火車上用的,但誰都知道她喜歡無中生有,一副自己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高昂腔調。

就我們的蛋糕而言,爐子甚至還不是最大的麻煩。這兒的潮氣很厲害,蛋糕粉變了質。就像是羅得可憐的老婆,只是回頭看了一眼蛾摩拉,就變成了鹽柱。蕾切爾生日那天早晨,我發現母親從灶間走出來的時候,用手捧著腦袋哭泣。她抄起蛋糕粉盒子重重地摔到鐵爐子上。她就摔了這一次,是摔給我看的。咣當一聲,像鎚子砸在鈴鐺上。她講寓言的方式和父親截然不同。

「我哪怕對這裡有一丁點的概念,」她定定地說著,淚眼婆娑的淺色眸子直勾勾地盯著我,「哪怕只想到了一點點。咱們什麼東西都拿錯了。」

父親第一次聽到瑪土撒拉說「該死」的時候,身子奇怪地動了動,彷彿領受了一個邪靈的入侵,或者心痛得厲害。母親託故進房裡去了。

於是門廊上剩下了蕾切爾、艾達和我。他一個一個地打量著我們。我們知道此前,瑪土撒拉說「滾開」時,他會強壓怒火,一言不發地露出一副苦相。當然啦,那句「滾開」是福爾斯修士教的。那是他弟兄眼中的刺,而不是他自己家人犯的罪過。瑪土撒拉以前從未說過「該死」這個詞,所以是新學的,而且還是用女聲女氣的腔調十分爽朗地說出口的。

「你們哪個教瑪土撒拉說那個詞的?」他質問道。

我心裡一陣難受。我們誰都沒吱聲。當然,艾達不吱聲很正常。正因如此,她經常在大伙兒都不開腔的時候受到指責。老實說,如果我們當中有人說髒話,那肯定就是艾達。她才不管什麼罪過和拯救呢。主要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讓母親幫我剪成短髮,讓艾達留長發。這樣一來,就沒人會把我們的態度混為一談了。我自己從來不說髒話,不管瑪土撒拉聽不聽得到,哪怕在睡夢中也不會說。因為我渴求天堂,也想得到父親的歡心。蕾切爾也不會說——她最多也就說說「天哪」或「啊哈」之類的。而且只要有人在旁邊,她就會是位完美無瑕的淑女,連「天哪」都不會說。而露絲·梅顯然還太小。

「我實在不懂,」父親說,當然他什麼都懂,「你們為什麼要讓一隻可憐而又愚蠢的生靈把我們都拖進永恆痛苦的責罰中去。」

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瑪土撒拉不蠢。它模仿的不僅是詞語,還有說話者的口音。我們就是從瑪土撒拉身上了解到福爾斯修士的愛爾蘭-揚基口音的,我們覺得他應該挺像建立了男孩鎮的弗拉納根神父 。我們還辨認出了瑪瑪·塔塔巴的聲音,還有我們自己的。此外,瑪土撒拉並不僅僅是模仿詞語,它還懂那些詞的意思。它心情好的時候,會喊上那麼一句:「姐妹,上帝無上偉大!去關門!」看到我們手上拿著食物,想要討吃的時,它也會明明白白地喊出「香蕉」或「花生」。它經常會琢磨我們,重複我們的一舉一動。它似乎很明白說出哪些詞會引得我們哄堂大笑,說出哪些詞會遭到我們的回敬,哪些又會讓我們震驚。我們已經明白了父親現在心裡到底在想什麼:瑪土撒拉會泄露我們的秘密。

當然,我不會去挑明這一點。任何事情,我都不會有悖於父親,從來不會。

蕾切爾終於開了口:「父親,我們錯了。」

艾達和我都假裝正沉浸於書本。每當母親嚇唬說我們會跟不上學習進度,要戴著笨蛋高帽回家時,我們就會拿上課本去學習。說真的,根本不可能發生那樣的事。蕾切爾倒是有可能,我們家就數她心智最淺薄。我覺得母親是真的擔心我們會忘了那些常識,比如喬治·華盛頓橫渡特拉華河,秋天的葉子,向西駛往聖路易斯的火車時速為六十五英里。

我從書上抬眼瞅了瞅。哦,主啊。父親正直直地盯著我。我的心狂跳不已。

「如果你們祈求原諒,主會寬恕你們的。」他說著,一臉厭惡的神情,卻又很平靜,他的語調讓我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們的主仁慈寬宏。但那隻可憐的非洲鳥卻無法從你們教給它的東西中解脫。這個無辜的生靈只能重複它聽到的。錯誤已經釀成。」他轉身走開了。我們屏息斂神,因為他在台階上停下了腳步,回頭,直視我的眼睛。我只覺得羞愧難當。

「如果能從這件事當中吸取什麼教訓的話,」他說,「那就是懂得原罪有多麼可惡可恨。我希望你們抄寫經文的時候,能好好想一想。」我們的心沉了下去。「你們三個,」他說,「《民數記》,第二十九章三十四節。」

說完,他就走了,把我們像孤兒似的留在了門廊上。

看著父親離開,想到這一天餘下的時間都得抄寫冗長乏味的《民數記》,我清醒了許多。他大踏步地朝河邊走去。他每天都會去那兒,用手杖撥開遮蔽著河岸的象耳葉,搜尋洗禮的場地。

我早已知道《民數記》第二十九章三十四節是什麼意思,因為我以前抄寫過。第一百節經文正好是第三十二章二十三節,講的是如果你違犯主、犯了錯,將會怎樣被揪出來,以及要當心從你口中說出的話。

我竟從未考慮過我們對瑪土撒拉的無辜造成的損害是不可逆轉的,這說明我還有許多東西需要學。但我得承認我也在祈禱著那天下午父親已將蕾切爾的認錯視為懺悔,所以不會認為這樁罪是我犯下的。保持沉默並承受他的責難,真是太難了。我們都心知肚明到底是誰喊出了「該死」那個詞。當她對著那堆已經變質的蛋糕粉號啕大哭時,就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那個詞。但我們誰都不願讓父親了解那個令人不堪的秘密。就連我也做不到——雖然我知道自己總是無視她。

只有在極其偶爾的情況下,我們才會不得不去保護她。我還記得,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因為窗帘沒拉好或襯裙露了出來——那是女性的罪——就絮絮叨叨地說她說個沒完。這時候我就會跑過去摟著母親的膝頭。我們老早就看出來,即便是大人也並非個個都不會受傷。父親渾身裹著信仰,就像上帝的馬前卒穿著青銅護胸甲;而母親則更像只是穿了件布料好的二手外套。父親在門廊上質問我們的時候,我不用看都知道,自始至終,母親在灶間彎著腰,沮喪之極地砰砰敲打著那火車引擎般的爐子。在她手上,蕾切爾的天使夢蛋糕粉硬得像石頭;在她心裡,天堂般完美的粉色糖霜、閃耀的燭火,會盛在繪著藍色花朵的珍貴骨瓷托盤裡,被驕傲地端上桌。母親一直守著這個秘密,但她還是想試一試,想要給蕾切爾一場真正甜美的十六歲生日派對。

但天使夢蛋糕粉就是個錯誤,而且錯得離譜。是我把它塞在腰帶裡帶過來的,所以部分責任好像也應由我來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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