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創世記 我們所攜之物艾達

基蘭加,1959年

它既非惡魔,亦非聖潔;但它撼動了我牢獄般的性情之門;猶如腓立比的囚徒,自屋內往外衝出。我也是這種感覺。剛果的生活,撼開了我牢獄般的性情,讓邪惡的艾達們全都往外衝出。

做家庭作業的時候,為了逗弄我心中代表邪惡艾答 的那一重自我,我按照記憶在一張三角形小紙片上寫下了這段引語,遞給了利婭,在上面問道:來自聖經哪一節?利婭自認為在聖經方面是天父的明星學生。明星學生:利佩鼠寶寶。 鼠寶寶小姐讀了那段引文,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在下面寫道:「《路加福音》。我不確定是哪一節。」

哈!我臉上沒有笑容,照樣能笑得很響亮。

引文來自《化身博士》,這本書我都讀了好多遍了。我對傑克醫生的陰暗慾望和海德先生的畸形身體滿懷同情。

在我們逃離伯利恆陰鬱的圖書館之前,我又剛讀了《天路歷程》和《失樂園》,比起《化身博士》和其他許多天父聞所未聞的書,如艾米莉·狄金森小姐的詩集和艾德加·愛倫·坡的《怪誕故事集》,我剛讀的這兩本書的情節線索更薄弱。我很喜歡坡先生和他那首揭穿秘密的《烏鴉》:再不永 !

母親注意到了,但什麼也沒說。是她起的頭,給利婭和我大聲朗讀《詩篇》和各種家庭經典讀物的。母親對聖經懷有異教徒般的欣賞之情,對像「求你用牛膝草潔凈我」「巴珊大力的公牛四面困住我」「將我的麻衣脫去,給我披上喜樂」之類的句子特別著迷。如果不逼著自己承擔起母親這一高尚職責的話,那她也有可能會穿著麻衣跑遍田野,在野牛群中遍尋牛膝草吧。她心心念念地以為利婭和我都天賦異稟。我們讀一年級時,伯利恆小學的老處女校長利普小姐對我們進行了考核,宣稱我們極有天分:對於利婭,是因為她在閱讀理解測試中輕而易舉就考出了炫目的分數;而我則是因為沾了光,鑒於那些完好無損的部件運行正常,我被認為擁有同樣的頭腦。這讓母親震驚不已。直到那時,她讓我們所受的教育也不過是我們赤腳從牧師家走到街角集市的一路上在道旁溝渠所認的野花名。(天父灼人的眼神並不會關注我們:太陽啊,是不會照耀我們的! )我對母親最早的記憶就是草叢裡一雙笑呵呵的藍眼睛,小孩子似的在地上滾來滾去,蕾切爾和利婭用紫苜蓿當首飾把她全身上下都打扮了一番。可一旦利婭和我成了天才,一切就都變了。母親似乎因老師公布的這則新聞而沉穩起來,彷彿受到了上帝特別的懲罰。她變得謹言慎行、雷厲風行。她不再讓我們在大自然中漫步,而是著手辦了張借書卡。

她沒必要這麼神秘兮兮的,因為天父知曉一切。第一次聽到利普小姐的說法時,他只是翻了翻白眼,就好像有人告訴他,說他家院子里的兩隻狗用口哨吹著「迪克西 」的音調似的。他提醒母親別輕慢上帝的意志而對我們倆期望太高。「讓女孩讀大學,就像把水潑進鞋子。」只要有機會,他就喜歡這麼說,「很難說哪種情況更糟,是把水倒掉,浪費水好呢,還是把水留在鞋子里,讓鞋子壞掉好。」

所以,我應該永遠也沒機會因為上大學而弄壞皮鞋了,但我確實欠了利普小姐很大的人情,因為她沒在小學期間把我和那些廢物同等對待。若是一位不善觀察的校長,就會認為利婭有天分,艾達則需要特殊教育,需要同伯利恆僅有的六個天生弱智,只會吮手指、揪耳朵的野孩子待在一起。我要是和他們混在一起,就將學會怎樣揪自己的耳朵。狂笑、無知、無聊、智障。我對那些孩子完全沒有好感。

哦,但看著我這個小可憐跳了級,甩開了她們的孩子,數學更是學得特別順溜,伯利恆的主婦們確實心煩意亂。到了三年級,我開始心算雜貨賬單,悄悄地寫下來,遞出去,比德爾瑪·羅伊斯用收銀機算得快多了。這成了轟動一時的事件,總能引人圍觀。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只是被那些喋喋不休的、亂糟糟的數字吸引了過去,想讓它們變得有秩序。好像沒人意識到求和只需要最基本的方法和集中注意力就行了。詩歌就要難得多。而迴文要是寫得完美,就會很有品位:自我突破,突破自我! 然而,給人留下印象的,總是那張薄薄的灰色雜貨賬單上的總金額。

我的愛好就是不去理會得不得獎,學一門精一門。我能讀寫法語,在基蘭加,上過昂德當夫婦辦的學校的所有人都說法語。姐妹們似乎都靜不下心來學法語。就像我說的,說話和生活中的其他各種把戲一樣,從某種意義上看都是一種分心的消遣。

從頭到尾讀完一本書後,我會再從尾到頭讀一遍。從尾到頭,就成了另一本書,從中可以學到新的知識。知識新的學到可以從中,書另一本成了就,到頭從尾?

同不同意,都隨你便。這是另一種讀書的方法,雖然有人告訴我正常的頭腦根本沒法理解這樣的話:識知的新到學以可中從,書本一另了成就,頭到尾從。我的理解是,正常頭腦都能像我那樣看待詞語,只要它們足夠詩意:可憐的丹漸漸消沉 。

我自己的名字,就像我習慣認為的那樣,叫作斯萊普·倫艾·達艾。有時候,我會不假思索地這樣寫下來,讓別人大吃一驚。對他們來說,我就只是艾達,或者有時候對姐妹們來說,我就是那個沉悶的單音節詞艾德。檸檬汽水,邦迪,磨損的路障,拿彈簧刀的叛徒,實話實說。

我更喜歡艾答這個名字,正著反著讀都可以,就像我一樣。 我就是一句完美的迴文。瘋透了! 我在筆記本的封面上橫著寫了一句對他人的告誡之辭:

不論是正在消逝的還是備受尊敬的,凡艾德遇見的都將失色!

我雙胞胎姐姐的名字利婭,我更喜歡把它拼成李。 因為那樣能讓她顯得像一股滑溜的肌肉,通常我都是從背後看向她,她就是那樣。

剛果是一個能讓人把同一本書讀上千百遍的好地方。尤其是大雨傾盆而下的時候,我們成了漫長時光的囚徒,姐妹們越來越無聊。但書是有的,有的是書啊!書頁上喋喋不休的詞語讓我的眼睛和它們一起翩翩起舞。其他人讀上一遍就完事兒了,而艾答,卻能在反反覆復前前後後中有許多發現。

基蘭加的雨季如同一場瘟疫降臨到我們身上。別人提醒我們雨季會在十月到來,但七月剛結束——在基蘭加,除了我們,沒人為此吃驚——上方寧靜的天庭就開始傾倒水桶了。桶水倒傾!照母親的說法,就像是在下草耙子 。天上下起了貓貓狗狗青蛙泥沼然後又下起了蛇和蜥蜴。我們得了雨的瘟疫。這樣的瘟疫,我們在喬治亞州從沒見過,做夢都沒夢到過。

在門廊的廊檐下,我們的瑪土撒拉尖叫著,像籠中的溺水者。瑪土撒拉是只非洲灰鸚鵡,它的腦袋看上去像罩了層漂亮的鱗片,銳利的懷疑眼神和利普小姐的很像,它有條猩紅色的尾巴,住在一隻好看的竹籠里,竹籠有露絲·梅那麼高。它的棲木是從一把老式碼尺上截下來的一段,挺結實,橫截面呈三角形。很久以前,有人拿了一把三十六英寸的碼尺,從第十九英寸刻度處折斷,把後面的那一截給了瑪土撒拉,用來指導它的行為。

據說鸚鵡的壽命很長。在世界上所有的鳥類中,非洲灰鸚鵡模仿人說話最是惟妙惟肖。瑪土撒拉也許聽說過這回事,也許沒聽說過,因為它嘟囔得厲害。它一整天都在對自己嘟囔,就像沃頓外公那樣。大多數時候,它會說一些令人費解的剛果語,但也會像坡先生的烏鴉那樣說斷斷續續的英語。大雨降下的第一天,它揚起腦袋,透過暴風雨的轟鳴用我們的語言尖聲叫出了兩個最連貫的句子:第一句,用的是瑪瑪·塔塔巴的下行語調,「快醒醒,福爾斯修士!快醒醒,福爾斯修士!」

後一句是低吼:「滾開,瑪土撒拉!」

普萊斯牧師從窗邊的書桌前抬起頭,注意到了「滾開」這個詞。福爾斯修士那道德上可疑的幽魂似乎沉沉地壓在了我們身上。

「那是只天主教的鳥。」牧師宣稱。

母親正在縫補,抬起頭望了望,又低下頭去。我們姐妹幾個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巴望著父親能讓瑪土撒拉抄寫「經文」。

乏味的經文是我們的家庭懲罰。其他孩子很走運,犯下罪過,也許就是被抽上幾下。但我們,普萊斯家的姑娘們,卻會受聖經的責罰。牧師垂下眼帘,目視下方,宣稱:「你們都會經文。」然後,任由我們在他的鉤子上扭動不安,他則在一張紙上慢慢寫下幾個字,比如:《耶利米書》第四十八章十八節。然後說,向陽光或《哈迪兄弟》說再見吧,你這可憐的罪人,應花一下午時間用虔誠的左手握著鉛筆好好抄寫《耶利米書》第四十八章十八節,「住在底本的民哪,要從你榮耀的位上下來,坐受乾渴……」以及隨後的九十九節經文。整整一百節經文要準確地以手寫體抄出來,因為最末一句才揭示了你的罪。就拿《耶利米書》第四十八章十八節來說,第一百節是《耶利米書》第五十章三十一節:「主萬軍之耶和華說,你這狂傲的啊,我與你反對,因為我追討你的日子已經來到。」只有寫到那第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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