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創世記 我們所攜之物露絲·梅

基蘭加,1959年

他們要是在挨餓,為什麼還會挺著個大肚子呢?我不明白。

孩子們都叫通巴、班瓦、馬祖茲、恩辛巴之類的名字。其中一個會經常來我們家的院子玩,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叫什麼。他年齡比較大,和姐姐們差不多。活在上帝的綠色大地上,他卻只穿著件沒有紐扣的灰色舊襯衫和一條寬鬆的灰色內褲。他的肚子滾圓滾圓的,肚臍很凸,像塊黑色的大理石。我是靠襯衫和內褲而不是肚臍認出他的。他們全都長成這樣。我覺得他們都很肥,但父親說不是這樣的。他們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也吃不到維他命。但上帝還是讓他們看起來肥肥的。我認為就因為他們是含的部族,才會這樣。

其中有個女孩,我是靠裙子認出她的。是條紫色的花格連衣裙,右邊胸部那裡撕了個口子,一隻乳頭露了出來。但她還是穿著這衣服東奔西跑,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其他人也全都視而不見。她也穿鞋子。鞋子原本是白色的,但現在變成了塵土色。再白的東西到了這兒也白不了,而是會變成一種你從沒見過的顏色。就算是一朵開在灌木叢上的白花,看上去也沒法逃脫這樣的命運。

我只帶來了兩件玩具:扭扭棒和襪子猴玩偶。襪子猴玩偶已經不見了。我把它忘在了門廊上,第二天早上再去找,就不見了。是某個小孩子偷的,偷是大罪。父親說要原諒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媽媽說他們只不過是想要一樣小東西玩,根本就不能說是罪。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種,是罪還是不是罪。我當然氣瘋了,大發脾氣,還不小心尿在了腿上。我的襪子猴玩偶名叫聖馬太。

長大的剛果男人都叫塔塔什麼的。有一個叫塔塔·打開 ,是這兒的酋長。他的衣服穿得很全,還披了塊貓皮,戴了頂帽子。父親不得不去見塔塔·打開,給魔鬼公正的鯉魚 。而女人都叫瑪瑪什麼的,就算沒孩子也叫這個名字, 比如我們的廚娘瑪瑪·塔塔巴。蕾切爾叫她瑪瑪·炸土豆。 可她不願意做這道菜。我希望她以後會做。

住在離我們家很近的那座小房子里的女士叫瑪瑪·姆萬紮。有一次,她家屋頂著火了,落到她身上,把她的兩條腿燒了,但她身上其他地方沒事。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這是瑪瑪·塔塔巴在灶間告訴媽媽的,我都聽到了。她們不會當著姐姐們的面說不好的事,但我,我在漫長的一天時間裡都可以聽,還會在灶間找根香蕉慢慢剝了皮。瑪瑪·塔塔巴把我們一大家子的香蕉全部掛在角落裡,把那兒當房子住的狼蛛心血來潮了,就會從裡面爬出來。我一動不動地坐在地板上剝香蕉皮,像聖馬太一樣。要是聖馬太是只真猴子,也沒丟的話,就會這樣。於是,我聽到了她們在談那個燒傷的女人。屋頂著火,因為它是用木棍和乾草搭成的,像《三隻小豬》里一樣。大野狼吹啊吹的,就能把房子吹倒,就連我們的房子也吹得倒。雖然它比其他房子好很多,但也不是用磚頭蓋的。瑪瑪·姆萬紮的腿沒有全部燒壞,但裹著布袋,看上去像只枕頭,又或是像坐墊一類的東西。她就坐在那上面。她得用手到處爬來爬去。她的手掌很像腳底板,只是有手指頭。我跑過去,想好好看看她和她家那幾個沒穿衣服的小姑娘。她人很好,給了我一瓣橘子吸著吃。媽媽不知道。

著火的時候,瑪瑪·姆萬紮差點被燒死,但後來她好了起來。媽媽說窮苦女人就是這麼命苦,因為現在她還得照顧丈夫和七八個孩子。他們根本不關心她有沒有腿。對他們來說,她只是媽媽,以及回答「晚飯從哪兒來」的人。對其他所有剛果人來說,也都是這樣。唉,他們連裝都不肯裝,好像她是個正常人似的。當她用手爬著下田地,或者和其他女士一起去河邊洗衣服——女士們每天都去那兒——所有人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她把所有東西都放到籃子里,頂在頭上。她的籃子和媽媽在家裡用的那隻放衣服的白色大籃子一樣大,好像裡面總是會放上幾千樣東西似的。她頂著籃子在路上爬的時候,沒有一樣東西掉出來。其他所有女士頭上也都頂著大籃子,沒有人會盯著瑪瑪·姆萬紮看。

但他們會盯著我們看。他們狠狠地盯著蕾切爾。一開始,媽媽和父親都覺得這樣有好處,可以稍微壓一壓蕾切爾的傲氣。父親對媽媽說:「一個孩子不應該因為自己像只小白兔一樣,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他就是這樣說的。我告訴了利婭,她哈哈笑得厲害。我也是金髮,但不太像小白兔。媽媽說是草莓金 。所以我希望自己不要像蕾切爾那樣需要稍微壓一壓傲氣。我喜歡草莓超過其他任何東西。你可以養一隻小白兔當寵物,也可以把它吃了。可憐的蕾切爾。她每次一出去,就有一群剛果小孩追在她後邊跑,邊追邊扯她的白色長頭髮,看能不能扯下來。有時候,連大人也會這麼做。我想他們是覺得這是一項很好的運動。利婭告訴我那是因為他們不相信她真的長出了這樣的頭髮,他們認為她腦袋上罩了層奇怪的東西。

蕾切爾也晒傷得最厲害。我也晒傷了,但不像她那麼嚴重。粉紅色是蕾切爾最喜歡的顏色,這是好事情,因為她現在就是這種顏色。父親說絕大部分年輕女人都需要學會謙卑,上帝替每個人安排好了適合的路。

媽媽說:「但他們非得把我們看成天生的怪物嗎?」

蕾切爾以前是嬌氣小姐,現在是天生的怪物。以前,艾達是我們家唯一一個長得不對勁的人。但這兒沒人盯著艾達看,稍微看那麼幾眼,也是因為她是白人。沒有人在乎她身體有一邊壞了這件事,因為他們自己也都有殘疾孩子。媽媽們有的沒有腳,有的眼睛瞎了。當你往門外看的時候,哇,你總會發現有人身上缺一樣東西,但他們一點都不覺得尷尬。他們要是有假肢的話,就會朝你和和氣氣地揮一揮假肢。

一開始,媽媽將我們看得很緊,不許我們盯著別人看,更別說指指點點了。她老是會輕聲說:「要我每時每刻都提醒你們這些姑娘不要盯著別人看嗎!」可現在,媽媽也會看。有時候,她會自言自語,或者對我們說,現在瑪瑪·金薩納所有的手指都沒了,是不是?又或者說,那個大塊頭女人的下巴長得像個鵝蛋,我就是靠這點記住瑪瑪·恩古扎的。

父親說:「他們都住在黑暗裡。身體和靈魂都殘缺不全,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被治癒。」

媽媽說:「嗯,也許他們對自己的身體有不同的看法。」

父親說身體是聖殿。但媽媽有時候有一種奇特的語氣,不能說是頂嘴,但也差不多。當時她正用做衣服剩下的邊角料縫製一面窗帘,這樣他們就不會老往我們房子里看了,說話的時候,她嘴裡還咬著針。

然後媽媽把針拿了出來,對父親說:「好啦,在非洲,聖殿每天都有一大堆活要干。」她說:「唉,拿單 ,他們這兒只能這樣用自己的身體,就像我們在家裡用那些東西一樣——比如你的衣服、你的園藝工具什麼的。你會把褲子的膝蓋部位磨破,先生,可他們沒辦法,只能把自己的膝蓋磨破!」

父親因為媽媽的回敬,狠狠地看著她。

「好啦,先生,」她說,「我就是那樣看的。那就是我的觀察。我覺得他們就是會用壞自己的身體,和我們會用壞我們那個世界的物品是一個道理。」

媽媽其實沒在頂嘴。她叫他先生,就像叫我們甜心和小甜甜一樣,是想要顯得和氣一點,可父親不這麼看。如果是我那樣頂嘴的話,父親就會說:「你說話要注意分寸,年輕的女士。」他好像也想對媽媽說點什麼。想要爭辯。他站在前門的過道上,四面八方的陽光勉強從他身旁擠進來。他個子好大,差不多把整個門口都堵住了。頭馬上就要碰到頂了。媽媽坐在桌邊,顯得很矮小,她又縫起東西來了。

他說:「奧利安娜,人的身體是一道風景,比西爾斯百貨公司做的卡其布褲子珍貴多了。我希望你能理解其中的差異。」

他就這麼看著她,眯著一隻眼睛,說:「尤其是你。」

媽媽的臉紅了,但呼吸沒有變化。她說:「就算是珍貴的東西,也會和其他東西一樣變得破舊。想想看,他們在這裡究竟還能怎麼辦,用這種態度看待他們也不算太糟吧。」

說完,媽媽又把針放進嘴裡咬著,也沒再說話。

父親什麼也沒說,對或不對都沒說,只是轉身走了出去。他受不了別人頂嘴。我要是這樣,哦,那就完蛋了。那條磨刀帶燙得厲害,上床後,你還是會覺得腿上像斑馬一樣一條一條都是紋路。

我要告訴你一樣東西,肯定是被父親用壞的:我們住在喬治亞州伯利恆的家裡時,他有把舊的綠色搖椅。你能看到坐墊上露出了一些白線,看上去不太雅觀。不是別人,就是他坐壞的。晚上他就坐在那兒,一直看書。我們看聖經故事書時,他偶爾會給我們大聲朗讀。有時候,我一邊撕著我身上疤塊結的痂,一邊想著動畫片里的人物,而不是耶穌。我那樣做,耶穌都能看到。但耶穌很愛我。我還知道:除了父親,沒人能坐那把綠色搖椅。

媽媽說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帶著兩個小女孩和一個嬰兒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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