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創世記 我們所攜之物蕾切爾

基蘭加,1959年

在剛果過復活節,普萊斯家的女孩沒有新衣服可穿,肯定是這樣啦。我們就這麼穿著老一套的舊鞋子和舊衣服,噼噼啪啪地向教堂走去。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穿著這身行頭在非洲過了所有的禮拜天。沒有白手套,這就不說了。也不能精心打扮,因為我們房子里的唯一一面鏡子就是我從家裡帶來的仿象牙手鏡,所有人共享。母親把鏡子放在了起居室的桌上,靠牆立著。每次瑪瑪·塔塔巴走過,都會像被蛇咬了似的咋咋呼呼。所以,我們就只能穿著髒兮兮的鞍脊鞋過復活節。想想就棒呆。至於妹妹們,我只能說她們對此毫不在意。露絲·梅是這樣一種人:哪怕下葬的時候也要穿藍鈴牛仔褲,褲腿還要捲起來。雙胞胎呢也是一副德行,她們對自己的外表根本不在乎。她們出生前就已經互相看夠了,所以餘生都懶得對著鏡子看上一眼。

既然我們正在聊這個話題,那就來看看那些到處亂跑的剛果人身上都套了些什麼。孩子們要麼穿浸信會慈善組織捐贈的破衣爛衫,要麼一絲不掛。色彩的搭配也不是他們的強項。成年男女似乎覺得紅格子和粉色花朵是互補色。女人們穿的是布紗籠,再裹上一大塊其他面料的方布。根本沒人穿牛仔褲或褲子——你就別指望了。聽好了,胸脯可以在風中晃動,但腿必須被藏得嚴嚴實實,那是頭號機密。當母親身著黑色緊身長褲走出屋外時——呵,他們看得眼睛都直了。事實上,還有個男人在我們房前走著走著一頭撞到樹上,磕掉了一顆牙齒,這都是拜母親的緊身褲所賜。女人們只會穿一種風格的衣服,再無其他。但男人們身上的顏色就五花八門了,穿什麼樣的都有:有穿長袖襯衫的,面料和女人們穿的一樣,都是非洲花布;有在身上裹一圈布的,搭在一隻肩膀上,那扮相看上去跟赫拉克勒斯似的;有的人穿著美式紐扣襯衫,短褲的顏色灰撲撲、髒兮兮的;還有的小個子男人甚至穿著繪有兒童圖案的小號內衣逛來逛去,也沒人覺得有多好笑;撞落牙齒的那個人穿了身扣鋼扣的紫色衣服,那衣服看上去就像是被丟棄的獄卒制服。至於配飾,我簡直無從談起。車胎做的涼鞋很流行。腳尖上卷的那種老掉牙的尖頭鞋、裂開的黑色橡膠雨鞋、淺粉色塑料人字拖,或者乾脆打赤腳,這些都很風靡——任何一種鞋子和上述任何一種服裝都有人搭配著穿。墨鏡,平光眼鏡,戴帽子,不戴帽子,也都一樣混搭。甚至還有人戴著頂部綴了個絨球的羊毛針織帽,或淡黃色女式貝雷帽——所有這些稀奇古怪的裝扮我都親眼見過。對服裝的態度似乎是這樣的:如果有,為何不穿戴?有的男人每天從事日常事務的那身打扮,就像是擔心這裡會出其不意地下一場熱帶暴風雪,而有的人則穿得出奇的少——也就一條短褲而已。只要環顧四周,你就會發現這兒的每個男人都像是原本要去參加各式各樣的派對的,可突然間全都撲通一聲掉到這兒來了。

這就是復活節那天教堂里的景象。好了,反正來這座教堂根本不可能穿襯裙或漆皮皮鞋。教堂四壁門戶洞開,鳥兒可以自在地飛撲進來。要是相中了,它們還會飛到你的頭髮上做窩。父親在前面用棕櫚葉搭了座祭壇。在鄉下,這樣也就不錯了。但你仍然能看見我們來這兒的第一晚,生火設宴時在地面留下的焦黑和污點。這讓人心生不悅地記起了所多瑪和蛾摩拉這類故事。一想到當晚的山羊肉,我就憋得慌,要是我還會去想的話。那個東西我根本就咽不下去。我一整晚嘴裡都含著那塊肉,回家的時候在房子後側的空地上把它吐掉了。

好吧,新衣服沒有就沒有吧。但還不允許我抱怨這一點,因為什麼,你猜猜。那天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復活節。我們來的時候正好是盛夏時節,離那個神聖的日子還遠著呢。父親對這樣的時間安排很失望,後來他有了一個噴氣式飛機時代的驚人發現,即不管是哪一天,哪一個月,對這座村子裡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都不重要。他們甚至不知道禮拜天和禮拜四或禮拜五有什麼區別,連一年十二個月都不知道!他們只能數到五,知道那是趕集的日子,接下來再從頭開始數。會眾里有一個男人向父親承認,時不時地來一趟教堂(對他們來說是這樣)而不是在趕集日來的習慣,讓他們對基督徒困惑不已。這當然給我們提了個醒!所以,父親宣布了他定的日期,把復活節放到了七月四號,這樣他什麼都不會損失。有何不可呢?他說他需要設一個焦點,好讓教堂運行起來。

我們為冒牌復活節舉辦的大型活動是場演出,由父親一手操辦,還有一些熱心幫忙的人。至今為止,我們在基蘭加待的幾個禮拜,來教堂的人數幾乎可以說為零。因此父親認為這場盛大的活動圓滿地標誌了形勢正在好轉。四個男人扮演武士,手握真正的長矛,其中一人就是那個穿獄卒制服的人,另一人只有一條腿。(舉行聖事的時候,不會提及女人,這倒也避免了她們在舞台上出醜。)起初,男人們都想讓某個人來演耶穌,講他死而復生這件事,但父親堅決不同意。於是,他們只能穿成羅馬士兵的模樣,站於墳墓四周,像異教徒一般肆無忌憚地嬉笑,因為正是他們想方設法殺了上帝。然後到第二幕,他們跳來跳去,發現石頭已被移開,顯得沮喪萬分。

看不看那些男人演戲,我都無所謂。我們對一切都以非洲人為先的做法還很不習慣。因為在喬治亞州的家裡時,他們只待在城裡自己的地盤上。當然,到了這兒,每一處都是他們的地盤。另外,戲裡的這些人演得都很賣力。我看不出他們有什麼必要非得顯現出十足的非洲性。他們黝黑的胳膊上套著鋼鐲子,擺動的寬鬆衣服松垮地塞於腰際。(甚至那個裝了木腿的人也是如此!)現在,他們奔跑而來,跳入教堂,握著沉甸甸的長矛;等過幾天,他們還會用這支矛去捕殺動物。我們知道他們都是這麼乾的。他們的老婆每天都會來我們家,揣著不到十分鐘前剛死的動物的一整條血淋淋的腿。我猜想,父親是希望在這場大冒險收場前,他的孩子都能吃到犀牛肉吧。羚羊差不多是我們每日的食糧。剛來的第一個禮拜,他們就給我們帶來了羚羊,有一次甚至送來了一隻猴子。瑪瑪·塔塔巴會和門口的女人們討價還價,最後像個拳擊冠軍似的高舉著骨瘦如柴的胳膊朝我們走來,手裡托著將要成為我們晚餐的東西。天哪天,這一切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有個頭啊!接著,她會騰騰騰地走進茅屋的灶間,在鐵爐子里生起大火,你還以為她這是在狂歡角 發射火箭呢。不管是活物還是死物,她烹煮起來手腳麻利得很。但謝天謝地,母親拒收了那隻一臉壞笑的死猴子。她告訴瑪瑪·塔塔巴,就算不吃那些與人類相近的動物,我們也能過得去。

所以,當復活節那天男人們舉著帶血長矛沿著教堂的翼廊丁零噹啷地跑過來時,我敢肯定那說明了某種進展,雖然並不是父親真正希望的那種進展。他還預想過如何施行洗禮。計畫中,七月復活節的重頭戲是獻身呼召 ,接著是帶上一律穿白衣的孩子們沿著河開開心心地一路遊行,得到拯救。父親將站在及腰的水裡,猶如施洗約翰,伸出一隻手,以聖父、聖子和聖靈之名,將會眾一個個浸於水中。於是河裡就會擠滿得到凈化的靈魂。

村邊有一條小溪,還有幾個小水塘。人們日常在那裡洗衣服、取水喝。但它不夠深、不夠寬,根本達不到正規洗禮的效果。對父親而言,只有去寬闊的奎盧河,除此別無他法。我能清楚地看出他想要如何舉行這場儀式。真的,那場景應該很美。

但男人們說不行,不能這麼干。女人們也極力反對被浸到水裡去,甚至還聽信謠傳,那天要讓孩子們離教堂遠遠的。於是,父親操辦的這場慶典的高潮時刻,基蘭加的大多數人都沒有參加甚或看到。我們姐妹、母親和瑪瑪·塔塔巴就是列席的所有女性,所有能走路的男人都是演員,而做著白日夢或瞅著摳出來的鼻屎發獃的觀眾比例之高,完全超乎想像。

後來,父親先不提洗禮的事,只是盡量吸引他們往奎盧河那邊去,用的是老掉牙的辦法,說教堂在那兒設了晚餐。我們在奎盧河岸上辦了野餐會,那兒瀰漫著泥土和死魚的美妙氣味。那些不願登教堂門的家庭——順便說一句,這座教堂並沒有一扇門——都來參加我們的野餐。自然如此,因為我們帶去了許多食物。他們似乎都把我們看成了聖誕老人,孩子們每天都會跑過來央求我們給吃給穿——我們自己都窮得像教堂里的老鼠!有個女人過來想把她手工編的籃子賣給我們,她從門口瞅進來,瞅見了剪刀,便直截了當地問能不能給她!臉皮可真是厚呀。

所以,他們浩浩蕩蕩地全都來赴野餐會了:女人們頭上像裹生日禮物一樣裹著印花布頭。孩子們穿得幾乎跟沒穿一樣——我知道,這還是照顧到了我們的,畢竟父親為暴露的著裝問題發過火。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似乎對赤身裸體毫不在乎。有的女人還帶著新生嬰兒,就是一小坨黃褐色的皺巴巴的東西,母親們給他們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著衣服和毯子,甚至還給他們戴羊毛小帽——要知道天氣有多熱!我猜,就是想顯得孩子有多寶貝吧。在灰塵漫天、根本就沒有任何新鮮事物出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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