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創世記 我們所攜之物利婭

基蘭加,1959年

起初,姐妹們都朝屋裡擠,起勁地扮演母親幫手的角色。她們出生到現在,幹家務活可從沒這麼賣力過。只有一個原因:她們怕走出家門。露絲·梅有個古怪的想法,她覺得鄰居都很想吃了她。蕾切爾呢,稍有風吹草動,就說看見了臆想中的蛇,還一邊說「天哪天」,一邊翻白眼,宣稱接下來十二個月都要待在床上。如果生病能得獎品,那蕾切爾一準兒能抱回大金磚。但她很快就無聊起來,跑出來看大家都在忙活些什麼。她和艾達、露絲·梅幫著拆包、整理房間。第一項任務就是把所有的蚊帳都拽出來,縫成一頂頂帳篷,分別蓋住我們那幾張一模一樣的小床和父母的大床。瘧疾是我們的頭號敵人。每個禮拜天,我們都要吞奎寧片。那藥片苦極了,弄得舌頭就像條腌制的鼻涕蟲,真想把它從嘴裡倒騰出來。但昂德當太太提醒過我們,不管吃不吃藥片,要是被蚊子咬得渾身是包,血液里的奎寧就還是不頂用,人照樣沒救。

對這種吸血寄生蟲開戰,我個人並不想摻和。我寧願幫父親打理菜園。反正我一向都喜歡到戶外幹活,燒垃圾啦,除草啦,而姐妹們則為到底誰洗碗之類的事吵個不休。在家裡,每年夏天我們都有片很出彩的菜園,所以父親想到把種子揣在兜裡帶過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肯塔基妙豆、曲頸南瓜、西葫蘆和大個頭番茄。他打算做個示範園,這樣,我們既能吃得豐盛,還能向村民提供食物和種子。這會是我們的首個非洲奇蹟:無窮無盡的恩賜會從這些裝著爆裂開來的種子的小袋子里升起,從我們的菜園延伸至其他許多菜園,再往外越過剛果,就像石頭落入池塘漾起的漣漪。我們慈悲為懷的好意,讓我覺得自己睿智、有福,不會受蛇的侵擾。

時不待人。我們才剛剛跪在簡陋的門檻上感謝主,搬進來,拿出廚房用具,還沒來得及取出少得可憐的得體衣物,父親就已開始在叢林邊緣靠近我們住處的地方清出一小塊地,丈量起來。他踏著大步幅的正步——要是他先問:「媽媽,我可以走嗎?」 ,我們就會說那是巨人步。但父親只需要得到救世主的應允,救世主顯然完全贊同由他來征服這片蠻荒之地,將之開闢為菜園。

他清理了一片高莖草和粉色野花,從頭至尾沒看我一眼。然後,他彎腰猛拽,想把茂密的野草拔掉,就像是要把這世界的毛髮全部扯走似的。他穿了件翻邊袖的卡其布寬鬆工作服和短袖白襯衫,在升騰而起的紅色塵埃中勞作,宛如剛現身不久的剃著平頭的精靈。層層紅土附著在他前臂捲曲的汗毛上,汗水從他的太陽穴蜿蜒而下。他下巴上的肌腱抽動著,我知道他有重要的話要說了。父親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家人的靈魂教育。他常說在女人心這艘沉船上,他就是船長。我知道父親肯定覺得我很煩人,但我最喜歡做的事情還是長時間地和他待在一起。

「利婭,」他終於問我,「你認為主為什麼要給我們種子讓它生根發芽,而不是在岩石遍地的地方突然冒出一頓晚餐給我們?」

那可真是一幅誘人的圖景。我正想著這個問題時,他拿起擱在母親手提包里飛越大西洋而來的鋤鏟,用力將它安到了一根長杆子上。那杆子已經削尖,方便插入鋤鏟的孔眼。主為什麼要給我們種子?嗯,它們應該比蔬菜更便於塞進口袋裡,但我又懷疑上帝是否真有興趣了解旅行中的麻煩。那個月,我剛好十四歲半,對每月一次的見紅還在適應中。我全身心地信上帝,但近來一直在想,大多數細節問題似乎都與他的威嚴毫不匹配。

我承認自己不知道答案。

他掂了掂鋤柄,看它是否結實,又打量我一眼。父親威風凜凜,肩膀寬闊,手大得出奇。他的頭髮呈沙土色,相當帥氣,別人會以為他是蘇格蘭人。他精力充沛,但脾氣好像也很火爆。

「利婭,因為天助自助者。」

「哦!」我喊道,心跳到了嗓子眼。我當然知道這一點。要是我能把所有知道的事馬上說出來,讓父親高興,該有多好。

「上帝創造了一個勞有所獲的世界,」他細細道來,「世界就在一座很大的天平上。」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汗,先仔細地抹了抹一隻眼窩,再去抹另一隻。他的太陽穴上有道疤痕,左眼視力很差,那是打仗時受的傷,他從未提及,畢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他疊好手帕,把它放回了口袋。然後,他把鋤頭遞給我,伸開手,手掌向上,描繪起天堂里稱重的場景。「小的善功在這邊,」他讓左手稍稍往下降了降,「小的回報在這邊。」他的右手只降了一丁點兒,回報幾乎無足輕重。「巨大的犧牲,巨大的回報!」他說著,讓雙手猛地從與肩齊平處落下。而我全身心地渴望擁有那份他捧在掌心裡的善功的美妙重量。

然後,他搓了搓手,針對我的講課結束了。「上帝只期望我們出汗出力做好自己那一份工,好獲得生命的獎賞,利婭。」

他拿回鋤頭,動手耙凈叢林邊緣的那一小方土地。他狠命地干著活,肌肉鼓凸,我們應該很快就能收穫多得不得了的番茄和豆子。我知道上帝的天平龐大、精準。在我的想像中,它就是伯利恆「Piggly Wiggly」超市肉柜上那台秤的極致放大版。我發誓要為了他而努力幹活,為了上帝的無上榮耀,我要竭盡所能地翻耕土地,趕超所有人。有朝一日,或許我還會向整個非洲展示怎麼種好莊稼!我毫無怨言地從門廊上的鍍鋁大缸里提去一桶又一桶水,這樣就能提前一點把還沒耙過的土地潤濕,好壓下揚起的塵土。紅土已在他的卡其布衣服上乾結,猶如被宰殺的野獸的血漬。我跟在他身後,發現許多淺橙色小蘭花的花苞。我摘下一朵花舉到眼前。這蘭花精緻而特別,花心有球莖狀的黃色花舌,周圍是布滿栗色小點的花瓣。這些花肯定不是人栽種的,也無人收穫;這些事功乃是主獨自行走於前方之時完成的。創造花的那一天,他肯定對人類有始有終的能力缺乏信心。

瑪瑪·貝克瓦·塔塔巴站在那兒注視著我們——她是個黝黑髮亮的小個子女人。她的肘部凸得厲害,乍一看像兩片翅膀。一隻碩大的白色瓷缸佔據著她腦袋的上方,不管她脖子左右轉得多快,水缸都奇蹟般地紋絲不動。我們吃驚地得知,瑪瑪·塔塔巴的工作就是和我們住在一起,靠這份家務活領取一份小小的薪水,基蘭加前任傳教士福爾斯修士在任時她就幹上這份活了。事實上,他給我們留下了兩名寄宿生:瑪瑪·塔塔巴和一隻名叫瑪土撒拉 的鸚鵡。福爾斯修士教過他們倆英語,顯然還教了其他許多東西,因為他留下了一些不解之謎。我從父母那兒偷聽到的說法是,福爾斯修士違反慣例,和當地人結盟了。他也是個北方人。我聽他們說他是個愛爾蘭裔的紐約人。這一點很說明問題,因為愛爾蘭人是臭名昭著的尊奉教皇的天主教徒。父親對我們解釋說他徹底瘋了,竟然和這兒的居民瞎混在一起。

這也是傳教聯盟最終准許我們來這裡的原因。起先,他們拒絕了我們的請求,羞辱了父親。甚至在得知伯利恆會眾已交了整整一年的什一稅,就是為了讓我們飛來此地傳揚耶穌之名之後,傳教聯盟還是不準。但沒有其他人自告奮勇來基蘭加接下這個職位,而昂德當夫婦又請求最好是由某個比較穩定的人帶上一家人過來接替。正好,我們是還不錯的一家人,父親又堅如磐石。儘管如此,昂德當夫婦仍然堅持我們在此傳教不應超過一年——我猜,是因為這個期限還不至於讓人發瘋,就算事情進展糟糕,也只是讓人半瘋半癲而已吧。

福爾斯修士在基蘭加一待就是六年。只要想想,你就會明白這麼長的時間真的足以讓人墮落,再壞的事也幹得出來。沒人說過他是如何影響瑪瑪·塔塔巴的。但我們需要她的幫助。她會幫我們從河邊提許多水,打掃衛生,點煤油燈,劈柴,給爐灶生火,把一桶桶垃圾倒入屋外的洞里。干體力活的間歇,她還會殺幾條蛇當作消遣。我們姐妹對瑪瑪·塔塔巴充滿了敬畏之情,但還未完全習慣她的在場。她有隻眼瞎了。瞎眼就像蛋黃破了之後又被攪過的雞蛋。當她站在菜園旁時,我死盯著她那隻壞眼,而她那隻好眼則死盯著父親。

「你要挖什麼,挖蟲嗎?」她問。她的腦袋輕輕地轉來轉去,用父親的話說,是用「那道尖銳的單眼光束」審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水缸仍安好地矗立在她的頭頂——好似一頂漂浮著的漂亮王冠。

「我們在耕地,姐妹。」他說。

「那個,弟兄,它咬人。」她說著,用關節粗大的手指著一棵父親剛從菜園裡拔走的小樹。白色的汁液從破損的樹皮上滲了出來。父親在褲子上擦了擦手。

「毒木。」她語調平平地加了這麼一句,突出了下行音節的音調,好像厭倦了這幾個音節似的。

父親再次抹了抹眉頭,講起了那則一粒芥菜籽落到貧瘠地里,另一粒落到肥沃地里的寓言。我想起了在教堂里吃維也納香腸晚餐時常用的亮色尖嘴芥末瓶——那是瑪瑪·塔塔巴從未見過的世界。父親平生的工作簡直是為他量身打造:將上帝之言帶到這樣的地方。我真想張開雙臂,摟住他疲憊的脖子,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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