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創世記 我們所攜之物艾達·普萊斯

基蘭加,1959年

日出讓人心癢難耐,惡眼讓人昏昏欲睡:這就是清晨的粉色剛果。任何清晨,每天清晨。在鳥雀的啼囀聲中,燦爛的玫瑰色的空氣伴隨著早飯的灶火泛出一縷縷酸味。一道夯實的紅土地——所謂的路——平展地鋪在我們面前,理論上可以到達某個遠方。但以我的艾達之眼看來,它被切割成了方形和梯形的碎片,因高大的棕櫚樹樹榦在其上投下細瘦的黑影。透過艾達之眼,世界充滿了驚奇,色彩和形狀都爭相博取半腦人的關注,爭奇鬥豔,從未停歇。踏上坑坑窪窪的路面,叢林小公雞自灌木叢中信步走來。它們提起小爪,揚揚自得,好似渾然不覺那些兩條腿的猛獸就要把它們的老婆抓去當奴隸了。

剛果在世界的中央綿延展開。太陽升起,太陽落下,正好都是六點鐘。清晨帶來的每一件事物都在夜幕降臨之前自行消解:公雞踱回森林,火堆熄滅,鳥兒咕咕叫喚,太陽沉沒,天空開始流血、昏厥,漸趨黑暗,萬物銷聲匿跡。灰燼歸於灰燼。

基蘭加村沿奎盧河而建,都是一間挨著一間的泥坯小屋,旁邊有一條蜿蜒如蛇的紅色土路。村子周圍聳立著高大的樹叢和竹林。利婭和我很小的時候,有一串用亂七八糟的各種珠子胡亂串成的珠鏈。我們爭搶的時候,它就會斷開,散成一堆彎彎繞繞、七零八落的東西,落到塵土裡。而這就是我們從飛機上看到的基蘭加的樣子。每一座紅色的泥坯小屋都蹲伏在紅土院落的中央,村子的地面如磚塊一般寸毛不生。有人告訴我們,伺機殺死我們的朋友蛇的好方法就是等它們探頭的時候動手。所以基蘭加就是片綿長低矮的貪吃蛇空地。一長排土屋全都面東跪伏,像是祈求自己不至於倒塌——絕對不是面朝麥加,而是面向村裡唯一的道路、河流,以及隱於其後的粉色日出奇景。

最近大宴賓客的那座教堂建築就坐落在村子的一頭,另一頭是我們的住房。所以在普萊斯一家散步前往教堂的一路上,我們能大搖大擺地瞅瞅每一戶村民的家都是什麼樣的。每棟房子只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房間和茅草苫的頂。這樣的屋頂下本應住著魯濱孫·克魯索那樣的人。但這兒沒人會待在屋頂下。而在前院——世界是座舞台 ,赤腳下滿是硬邦邦的紅土——疲憊的瘦女人穿著你能想像到的各種破衣爛衫,消沉沮喪地用小木棍捅著小火堆煮飯。三五成群的孩子們朝驚恐萬狀、左衝右突的小山羊扔石子,驅趕它們到土路的另一頭。有些山羊還會躡手躡腳地回來,於是再次被逐開。男人們坐在桶上,盯著任何一個經過的人發獃。過路者通常是個女人,慢慢沿路走來,腦袋上紋絲不動地頂著層層堆疊的一捆捆東西。這些女人猶如奇妙的不倒柱,在挑戰重力的同時,也顯得十足的百無聊賴。她們會坐下,站起,聊天,朝醉酒的男人扔小棍子,把背上的孩子拽到前面來餵奶。但不管做什麼事,她們頭頂層層疊疊堆得老高的東西都完全不會掉落。她們就像絲毫未意識到自己正身處舞台的芭蕾舞演員。我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

女人們無論是離開大敞著的院子去田裡幹活,還是有事出去,都得首先把自己打扮齊整。為做到這一點,她們即便已經穿了件裹身裙,仍會去房子里拿出一塊很大的布料,在裙子外面再裹一圈——罩住雙腿,直抵腳背——穿成筒形的窄紗籠,再在裸露的胸脯下方打結系住。布料上的圖案都很亮麗,搭配得又著實大膽,讓我回味不止。比如,粉色的小格紋花布配上橘色的大格紋花布。色彩的擇取並無定準,不管你覺得她們漂亮還是可怕,反正確實能讓那些女人顯得不那麼疲憊沮喪,而更喜氣洋洋一些。

基蘭加盛裝人群的背後,那一間間屋後冉冉升起的,是一片長得高高的象草。叢生的象草組成一堵高牆,掩住了我們的視線,只能張望到遠方。懸於高牆上方的午後太陽是遠處的一粒粉色圓點,蒙著白色的霧氣。就算盯著看,也不會致盲。真正的太陽照耀著的真正的土地似乎在別處,與這兒相距遙遠。而在我們東邊,河流的後面,是一座座起著褶子的墨綠色高山,彼此層疊,猶如一塊碩大的舊桌布,漸漸沒入霧茫茫的淺藍色之中。「乍看就像末日審判的場景。」母親說著,停下來用手背擦了擦濕漉漉的額頭。

「這地方就像故事書里寫的一樣。」我的雙胞胎姐姐利婭就喜歡來句回應。她睜大雙眼,把短髮別到耳後,彷彿想讓自己把每一個細節都聽得看得更真切。「我們普萊斯一家就要住在這兒啦!」

接下來說出觀察心得的是我的妹妹露絲·梅:「這兒的人牙齒都不多。」最後,是蕾切爾:「天哪天,等這一切都結束了再把我叫醒吧。」普萊斯一家就這樣品評了一番。除了艾達。艾達沒有做出評判。只有我不會講話。

就我所見,天父 會代我們所有人講。此刻,他卻說得不多。他帶的鎚子足有兩三磅重,結果絲毫派不上用場。因為在泥巴築屋、茅草苫頂的基蘭加村,根本就見不到釘子。那座當教堂和學堂用的全敞開式建築是用混凝土磚砌的柱子搭起來的,柱子撐住了棕櫚葉和猩紅色的開得雲蒸霞蔚的九重葛的屋頂。但現在,整棟房子看上去或多或少是被它自身的衰朽嵌合到了一起。我們住的房子也是用泥巴、茅草頂、水泥和瘋長的藤蔓搭起來的。利婭迫不及待地幫他四處找活干,但任何地方都沒有需要敲敲打打的玩意兒。對天父來說,這肯定會帶來莫大的失望,因為他不做彌撒的時候就喜歡修補修補東西。

但我們還是要待在這兒。叢林飛機把我們扔到曠野上後,就立即飛走了。再也不會有什麼往返了,只有等這架飛機再次出現。我們問穿過村子的土路通往哪兒,得到的回答是一直通向利奧波德維爾。我對此持懷疑態度。那條路上處處可見凌亂的硬泥轍印,看上去就像暴風雨期間凍結成塊的海浪。天父說附近沒多遠說不定就有沼澤地,連戰艦都能吞沒,更別提什麼車子了。我們也確實在村裡看見了車子的殘跡,但它們就像從墓地里挖出來的殘骸——如果有人有這種消遣癖好的話。我的意思是:那車子的各部件已死,已銹爛,散落四處。不管做什麼用,反正是再也不能當交通工具了。一天,我們和天父出門,他指著一隻置於火堆上正煮著某家人晚飯的蓋子給我們看,要給女兒們長長知識,他告訴我們那是汽車化油器的空氣過濾蓋,而吉普車的消聲器則被六個男孩子拿去當鼓敲了。

奎盧河是這兒的通衢大道。奎盧這個詞沒有一個詞跟它押韻。序曲差不多,但不完全押得上。 奎盧。這條可疑的逃生之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它就像耳邊只播放了一半的樂節。

天父聲稱可從這兒沿奎盧河順流而下,一直到它匯入剛果河;而上游,你只可能走到高懸如畫的大瀑布那兒,它就在我們南邊轟鳴。換句話說,我們幾乎來到了地球的盡頭。有時候,我們確實會看見一艘孤零零的船駛過,但只搭載附近村落——和這裡這個一模一樣——的村民。為了獲取來自蕾切爾所說的「那片我們已遠離的領地」的新聞、信件或跡象,我們都在翹首期盼著粗枝大葉的飛機駕駛員埃本·阿克塞爾羅特先生。就下面的行事方式而言,他還算比較可靠:如果他們說他禮拜一會來,他就會在禮拜四、禮拜五齣現,要麼根本就不來。

如同村裡的土路與河流,這兒沒有任何地方會真正通向終點。剛果只是一條漫長的小路,帶著你從某個隱秘之地去往另一處隱秘之地。棕櫚樹矗立於路邊,像是個子極高的女人,驚恐萬狀、毛髮倒豎,錯愕地俯視著你。儘管如此,我還是決定走上這條小路,雖然我走不快,也走不好。我的右側身體不聽使喚。我出生時,半側大腦就像梅干那樣乾巴巴的。由於某種意外,那一半大腦缺血。我的雙胞胎姐姐利婭和我從理論上說一模一樣,恰如理論上我們都是按上帝的形象造出來的。利婭和艾達生命初現時,猶如完美的鏡像。我們長著同樣的深色眼眸、栗色頭髮。但現在我是個不倫不類的瘸子,她卻仍完美無缺。

唉,我能輕易地想像出那意外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一起在子宮裡蹬腿伸腰,突然利婭轉身宣布,艾達,你長得太慢了。我要吸收全部營養,繼續前進。她越長越壯,而我越長越弱。(是的!耶穌愛我!)所以,在母親子宮這座伊甸園裡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我被我姐同類相食了。

我的狀況,醫學上叫作偏癱。偏指一半,半球,走一步退半步,說一半藏一半。癱指無法動彈。我們出生時的情況相當複雜,亞特蘭大的醫生對我不對稱的大腦下了許多診斷,其中就有韋尼克失語症和布洛卡失語症。於是在聖誕前夜,他們讓我父母帶著只剩下一半的完美雙胞胎從冰雪路面上駛回了家,還預言我說不定有朝一日能學會讀書,但絕不可能說話。我父母泰然自若地面對了這一切。我敢肯定牧師對他心力交瘁的妻子說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能清楚地看出,有了這兩個緊隨著第一個來到人世的女孩,如今我們家已經有太多的女人嚼舌頭了。他們那時候還沒生露絲·梅,但確實養了條愛吼的母狗,天父喜歡說它是「教堂里多餘的女高音」。還管它叫「壓斷駱駝背的那條狗」。天父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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