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創世記 我們所攜之物蕾切爾·普萊斯

基蘭加,1959年

呵,我們現在可要遭罪了。從我們一腳踏上這片土地,我就思考起了剛果。我們到這兒來,說是要發號施令的,但我覺得我們什麼都控制不了,甚至連自己都管不了。父親籌划了一場老派的大型禱告會,作為歡迎儀式,以證明上帝已經跟過來了,並且要安居於此,與這裡同在。但當我們走下飛機,拖著行李踉踉蹌蹌地來到空地上時,剛果人全都圍了上來——主啊!他們還激動地唱起了歌。那是在施魔法,我敢肯定。我們被冒汗的身體熏得夠嗆。我真應該在手提包里塞幾塊可以用五天的防臭墊。

我東張西望地尋找妹妹們,想要對她們說:「嘿,艾德,利婭,你們不為用黛而雅香皂而感到慶幸嗎?你們難道不希望人人都用嗎?」我沒找到雙胞胎,倒是看見了露絲·梅,這一天里她第二次快要暈過去了。她眼睛上翻,露出一大片眼白。不管是什麼讓她難受,反正我知道她正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挺過來。露絲·梅雖然只有五歲,但固執得厲害,無論什麼樣的熱鬧,她都不願錯過。

母親握著她的手,也握著我的——要是在伯利恆的家裡,我壓根兒忍受不了這種事兒。但在這兒,在洶湧的人潮中,我們是會走丟的。此刻我們就剛好被一大股黑色的人流裹挾而去。灰塵,天哪!你能相信嗎,到處都是紅色粉筆末般的灰塵,而我最外面套的是那件漂亮的綠色亞麻套裝!我能感覺到頭髮里有沙子。我的頭髮原本可以說是纖塵不染,現在可要弄髒了。天哪天,這算什麼地方啊!我已然打心底里為我本以為生活中鐵板定釘 會有的抽水馬桶、機洗衣服和其他簡簡單單的東西感到憂心忡忡。

人群擁著我們朝一處四面敞開的棚子走去。棚子的地板很臟,上有遮頂。後來我們才知道,這兒將成為父親的教堂。我們真是太走運了,攤上這個由污塵建起的教堂。但我告訴你吧,那個晚上可沒有做禮拜這項安排。最終,我們被擠在人群里,站在茅草屋頂之下。當我意識到自己握著的不是母親的手,而是一隻肉墩墩的黑爪子時,差點尖叫起來。那可是個陌生人啊!我所相信的一切都消失了。我乾脆放手不管,任塵土在我腳下翻卷。我驚惶地左顧右盼,就像身陷火海的黑駿馬一般。後來我總算看見了母親,她站在父親邊上,身上的白襯衫猶如一面寫著「我們投降!」的旗子。接著,我一個個地找到了妹妹們彩色粉筆似的身影,她們就像派對上的氣球,但來錯了地方。天哪。就在這時,我突然明白自己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但話又說回來,父親說不定正志得意滿、心滿意足呢。讚美耶穌吧,為這場我們所有人都不得不去迎接的挑戰。

我們迫切需要換衣服,多餘的內衣和裙子讓我們不堪重負。但根本就沒這樣的機會。完全沒有。我們就這樣被直接扔進了這群亂鬨哄的異教徒之中。我不知道行李箱在哪兒,帆布包也不見了。我的繡花繃子和一把塞在油布套里的鋸齒剪刀還掛在我脖子上,被這麼推來搡去,對我和其他人都是種威脅。最後,我們總算可以在桌邊坐下來了,緊挨在一起,擠得不能再擠,就坐在用粗糙的木頭做的油膩膩的長條凳上。到剛果的第一天,我那身縫有正方形祖母綠紐扣的、嶄新的、鬱金香輪廓的艷綠色亞麻套裝眼看就完旦 了。我們不得不和其他人密密實實地擠坐在一起,呼吸極其不暢,要是你想呼吸,在這樣的處境下,各種各樣的細菌都可能感染上。另外一件我們應該帶來的東西是李斯特林漱口水:可減少百分之四十五的感冒概率。喧嚷的人聲和怪鳥的啁啾轟擊著我的耳膜,腦袋都快要爆裂了。我對任何聲音都很敏感,如果再加上明亮的陽光,會讓我緊張性頭痛發作,但至少,那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否則,我說不定就要步露絲·梅的後塵,暈過去,或者吐得稀里嘩啦,那是她當天的兩大成就。我覺得後脖頸像是被人捏著,心臟鼓點般怦怦亂跳。他們已經在教堂的一頭生了堆火,大火發出呼啦啦的響聲,讓人心驚膽戰。油膩膩的煙霧則像一張網懸在我們頭上,浮於茅草頂下。煙味濃烈,不管是什麼動物都得被嗆死。透過火堆亮黃色的外廓,我看見一個黑乎乎的輪廓正在被翻轉、刺穿,僵硬的四蹄胡亂踢蹬,徒然求生。女人的直覺告訴我,我恐怕是要死在此時此地了。不用母親的手摸,我就能感覺到額頭上的汗珠。我想起這輩子迄今為止有好幾次,我想著法兒——我還是承認算了——讓自己發熱,為了不去上學、不去教堂。如今,一團真切的大火噼里啪啦地捶擊著我的太陽穴,此前我求之不得的所有那些發熱,終於讓我受報應了。

突然間,我發覺捏我脖子的是母親。她伸直手臂摟著我們四個:露絲·梅,我,妹妹利婭和艾達——當然,露絲·梅個子太小,但利婭和艾達這對雙胞胎出落得挺好,雖然艾達因為殘疾,個頭矮了點。母親究竟使了什麼法子才把我們抓得這麼緊,這肯定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後來我也總算弄明白了,怦怦跳的不是我的心臟,而是鼓點。男人們正在敲木鼓,女人們則在哼唱,高昂而顫抖的音調彷彿滿月下瘋狂的鳥群。領唱者和其他人用當地語言翻來覆去地唱和著。歌很怪異。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他們是在唱基督教的聖歌,《基督勇兵歌》和《耶穌恩友》,把我聽得直起雞皮疙瘩。我猜他們有唱這些歌的權利,但問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好些女人被火光照耀著,赤裸的胸脯像松雞下的蛋。她們之中一些人跳著舞,其他人則只是手忙腳亂地燒煮東西,彷彿裸體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們走來走去,端著罐子和水壺,全都袒胸露乳,一點兒也不害臊。她們一心忙著擺弄火里的動物,此刻正在撕肉塊,再放到罐里和其他東西一起蒸。她們稍一彎腰,沉甸甸的乳房就會甩來甩去,好似盛滿水的氣球。我移開目光,不去看她們和拽著她們長裙的光著身的孩子。我一直在偷眼瞅父親,尋思著:難道只有我才會對這些感到驚愕莫名?他眯著眼睛,牙關緊閉,好像馬上就要大動肝火,但這團火到底會燒到哪裡去,你是絕對不會知道的。通常,會是那麼一個地方:你覺得去任何地方都比待在那兒強。

無休無止的所謂聖歌總算呼來喝去地告一段落了,燒好的貢品已從火中取出,放入了勉強可稱之為煎鍋的容器里,和燜煮的灰色燉汁混在一起。他們把盛在錫盤或碗里的菜砰地放到我們面前,給我們的勺子是用舊了的大號湯勺。我知道這玩意兒決計塞不進我的嘴巴。我的嘴那麼小,智齒長得東倒西歪。我環顧四周,想找人換把勺子。可沒想到,除了我們一家,剩下的人竟然不管什麼樣的勺子都沒得用!那些人到底怎麼吃飯,我連想都不敢想。他們大多數人都還在等著上菜,好似荒野里的鳥兒。他們舉著空空如也的金屬碗或輪轂蓋一樣的東西——天知道是什麼玩意兒——像敲鼓似的興高采烈地擊打著,聽上去儼然一場廢品交響樂。每個人的盤子都不一樣,露絲·梅恰好拿到一隻很小的杯子,我知道她心裡很不爽,因為那杯子讓她看上去更像個毛頭孩子了。

在這鼓樂喧騰的當口,有人講起了英語,我才猛然緩過了神。但我不太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因為圍著我們的人都又跳又唱、敲擊盤子、像颶風中的樹木般揮動著手臂。就在他們燒煮東西的篝火邊,一個身著黃色襯衫、卷著袖子、膚色黝黑的男人朝我們打著手勢,聲嘶力竭、瓮聲瓮氣地喊道:「歡迎!歡迎你們!」

他身後還有個男人,年紀更大,一身行頭古怪離奇。他戴了頂大禮帽和一副眼鏡,身著布衣,嗖嗖地來回甩動一根獸尾。他用當地語言低吼了幾句,所有人便立馬靜了下來。

「普萊斯牧師夫婦和你們的孩子!」穿黃襯衫的年輕人喊道,「歡迎參加我們的宴會。今天,我們宰了頭山羊,慶祝你們的到來。很快,你們的肚子里就會填滿我們這兒的富富和霹靂椒。」

話音剛落,他身後的那些半裸女人便鼓掌歡呼起來,彷彿再也抑制不住對那頭死山羊的垂涎之情。

「普萊斯牧師,」男人說,「請為這場宴會致幾句辭吧。」

他做出讓父親上前去的手勢,但父親似乎根本無須邀請。他早已站上了椅子,看上去有十英尺那麼高。他沒穿外套,這倒沒什麼稀奇,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只要佈道正酣,經常會把西裝一扔了事。他那起了褶子的黑色褲子被皮帶束得很緊,但胸膛和雙肩卻顯得碩大無比。我差點忘了,他那件整潔的白襯衫底下還揣著不計其數的致命武器呢。

父親慢騰騰地將一隻胳膊舉過頭頂,儼然羅馬帝國時期的神祇,正準備拋下雷鳴和閃電。每個人都仰視著他,微笑,鼓掌,高舉的手臂在頭頂、裸胸的上方揮動。接著,他就宣講起來。與其說這是場演講,還不如說是場醞釀中的風暴。

「主將乘著——」他嗓音低沉,極具震懾力,「疾馳的雲彩而來,駕臨埃及。」

烏拉!所有人都歡呼雀躍,可我心裡卻打了個結。他的臉上又浮現出那副表情,哦,天哪,好像在說摩西要從西來山 上轟然而下,用十種簇新的方式來摧毀你的生活。

「駕臨埃及!」他的佈道聲猶如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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