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創世記 我們所攜之物利婭·普萊斯

基蘭加,1959年

我們從喬治亞州的伯利恆來,把貝蒂妙廚蛋糕粉帶進了叢林。姐妹們和我都指望在這十二個月的傳教期內每人過次生日。「老天都知道,」母親預言道,「剛果是不會有貝蒂妙廚蛋糕粉的。」

「不管我們去哪裡,都絕不會有人做買賣。」父親糾正道。他的語調錶明母親沒能領會這次傳教的精神,她對貝蒂妙廚蛋糕粉的擔心使她和那些鑽在錢眼裡的罪人成了一丘之貉,耶穌最煩這種人,後來一發火,就把他們趕出了教堂。「不管我們去到哪裡,」父親想把事情講得更清楚些,「都不會有『Piggly Wiggly』這樣的超市。」顯然,父親認為正是這一點幫了剛果的大忙。而我只要往這方面稍一尋思,就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當然,母親並不想和他唱反調。但一旦明白了再也沒有轉圜餘地,她就會跑到客房裡,把她覺得所有能讓我們在剛果勉強度日的塵世之物都擺開來查點一遍。「都是給孩子們用的,最低限度了。」她整天就這樣壓著嗓門咕噥著。除了蛋糕粉之外,她還積存了十幾罐安德伍德牌火腿肉;蕾切爾的象牙色塑料柄手鏡,鏡背是戴著撲粉假髮的女子像;一隻不鏽鋼頂針;一把挺好用的剪刀;十幾支2號鉛筆;許許多多創可貼、止痛片、止痛搽劑;一支體溫計。

現在,我們到了,拖著這麼一大堆安全運抵卻派不上用場的色彩斑斕的寶貝。我們的貨物幾乎原封未動,只有止痛片被母親拿了出來,頂針被露絲·梅掉進了茅坑。然而,我們從家裡運來的這些補給品似乎已經成了往昔世界的指代:它們顯眼地杵在那兒,在我們的剛果之屋裡,猶如燈火通明的派對上的裝飾品,被無處不在的泥土色的背景襯得十分突兀。當我凝視著它們時,雨季的光線照進我的眼眸,剛果的沙礫亦嵌入我的牙縫,我已幾乎回想不起原來那個地方——在那裡放上這些東西真是再平常不過了——只記得一支黃色的鉛筆,還有一隻放阿司匹林的綠瓶子,就擠在架子高處的許多綠瓶子中間。

母親想要完備地考慮每一種緊急情況,比如饑荒和生病。(一般而言,父親也贊同緊急情況一說。因為是上帝將預見的能力唯獨賦予了人類。)她從我們的外公巴德·沃頓醫生那兒弄到了一大堆抗生素。外公得了老年痴呆症,總喜歡光著身子往外跑,但有兩件事仍幹得很漂亮:贏棋,以及給我們寫處方。我們還帶來了一口鑄鐵煎鍋、十包酵母粉、鋸齒剪刀、從一把短柄小斧上卸下來的斧頭,以及一把鏟茅坑用的摺疊式工兵鏟,七七八八一大堆。這就是我們覺得非得隨身帶來的全套文明之惡。

來這兒,即便只帶上最低限度的行李,也是場考驗。就在我們覺得已經全部準備停當、預備動身之際,沒承想卻得知泛美航空越洋航班只允許帶四十四磅行李。每人四十四磅,多一克都不行。唉,我們都被這個壞消息打擊得垂頭喪氣!誰能想到現代的噴氣式飛機還會限重?我們把各自的行李都加到一起,包括露絲·梅的箱子——幸好,她雖然還小,但也能單獨算一個人了——結果超重六十一磅。父親審視著我們的絕望,好像老早就料到會這樣。他讓妻子和女兒們自個兒去想辦法,只扔下一句話,要我們想想野地里的百合花,它們可沒有手鏡和阿司匹林的需求。

「我覺得百合花倒是需要聖經,還需要他那把鏟茅坑用的工兵鏟。」蕾切爾嘟囔著,因為她心愛的梳妝用品被一件件從行李箱里拿了出來。蕾切爾對經文的理解從未如此透徹過。

但即便我們盡己所能地琢磨百合花的需求,再怎麼縮減還是根本無法達標。把蕾切爾的化妝品全拿走也沒用。我們再也沒轍了。後來,哈利路亞!就在最後一刻,我們得救了。由於疏漏(仔細想想,也很可能僅僅出於禮貌),他們只稱行李,不稱乘客。南方浸信會傳教聯盟給了我們這個暗示,沒那麼直接,只是說別太把四十四磅的規定當回事。於是我們規划了一番。我們出發去非洲的時候,把所有超重的行李都帶在了身上,塞在衣服裡面。而且,我們還衣服裡面套衣服。我們姐妹離開家時,各自都穿了六條襯褲、兩件襯裙和背心,里三層外三層地罩上幾條裙子,裡面還有幾條緊身褲,最外面則是晴雨風衣。(大百科全書建議我們要把下雨問題考慮到。)其他物品、工具、裝蛋糕粉的盒子等這下子都毫不顯山露水——或藏於口袋裡,或掖於腰帶間,我們像是從頭到腳地套了層丁零噹啷的鎧甲。

我們在外面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以期給人留下好印象。蕾切爾穿上了她復活節時才會穿的最得意的綠色亞麻套裝,泛白的長髮用粉色的寬條髮帶束起,額頭盡露。蕾切爾十五歲——或像她自己說的,馬上要十六了——除了外表,對一切漠不關心。她的教名全名是蕾切爾·麗貝卡,於是她自覺可以隨心所欲地仿效那個井邊處女利百加 ,《創世記》里說「那少女容貌極其美麗」,她在取水時遇到了亞伯拉罕的僕人,後者立刻向她奉上了金耳墜作為結婚聘禮。(由於比我大一歲,她就說自己和聖經里利亞的妹妹可憐的拉結沒絲毫關係,因為拉結要等上許多年才能出嫁。)飛機上,她就坐我旁邊,一個勁兒地眨巴著兔毛似的睫毛,沒完沒了地調整她那粉色髮帶,想讓我注意到她為和髮帶相配悄悄塗了泡泡糖粉色的指甲油。我側頭瞅了眼父親,我們普萊斯一家佔了一整排位子,他坐在另一頭靠窗的位置。太陽像一個血紅的球懸在窗外。他一直眺望著地平線那邊的非洲,眼睛映得通紅。蕾切爾很走運,因為父親此刻正好心事重重。她都這麼大了,還曾因塗指甲油受皮帶鞭笞之痛。但蕾切爾就是這樣的人,試圖在離開文明之前犯下最後一樁罪行。照我看來,蕾切爾俗氣、討厭,於是我一直看著窗外,窗外的風景更棒。父親認為,化妝和塗指甲油小瞧不得,那是賣淫的信號,穿耳洞也是。

他對野地里百合花的看法也沒錯。在飛越大西洋的旅途中,六條襯褲和蛋糕粉漸漸變成了令人難以承受的十字架。每次蕾切爾探身去掏手提包時,都得騰出一隻手來按住亞麻外套的胸口,可那兒仍會發出輕微的叮噹聲。我現在忘了她在裡面藏了哪種居家武器。當時,我不搭理她,於是她就老找艾達聊天。艾達也不搭理她。但艾達從不和任何人說話,所以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蕾切爾喜歡取笑一切事物,但主要還是拿家人開涮。「嘿,艾德 ,」她輕聲對艾達說,「要是我們現在來玩『阿特·林克萊特的家庭聚會』 ,會怎麼樣?」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林克萊特先生喜歡出其不意地偷襲女士,比如拿來她們的手提包,把包里的東西拽出來展示給電視觀眾。如果他掏出了開罐器或胡佛總統肖像照一類的東西,觀眾就會覺得很搞笑。想想看,如果他來搖晃我們,鋸齒剪刀和小斧頭就都會掉出來。一想到這個,我就神經緊張。而且,我已經開始覺得燥熱和幽閉恐懼。

最後,我們終於像牲口一樣緩緩地下了飛機,走下舷梯步入了利奧波德維爾的燠熱之中。在這當口,只見我們最小的妹妹露絲·梅的金色捲髮往前一甩,暈倒在了母親身上。

她很快就在機場里恢複了過來,雖然那裡散發著一股尿騷味。我很興奮,又很想上廁所,可我都無法想像,在這樣的地方,一個女孩該從哪裡看起。寬大的棕櫚樹葉在外面明亮的光線中舞動著。一群群人急匆匆地左衝右突。機場警察穿著綴有多餘金屬紐扣的卡其布襯衫。相信我,肯定還帶著槍。不管往何處看,總能看到個子極小的黑老太吃力地拖著整籃類似蔫蔫的蔬菜的東西挪步前行。還有雞。三三兩兩的孩子隱在門口,目標很明確,就是伺機和外國傳教士搭訕。他們一看見我們這身白皮膚,就沖了過來,用法語乞討:「Cadeau ,cadeau?」我舉起雙手,表明自己沒給非洲兒童帶任何禮物。也許這裡有些人會躲在某個地方的綠色植物後面解決內急,我想著,沒準兒機場的尿騷味就是這麼來的。

就在這時,一對戴著玳瑁框墨鏡的浸信會夫婦從人群中走來和我們握手。他們的名字很奇怪,叫昂德當——昂德當牧師和牧師太太。他們來領我們過海關、對穿制服的人說法語。父親很清楚地謝絕說,我們自己能搞定,但還是很感謝他們的好意。他說得挺客氣,所以昂德當夫婦沒意識到他生氣了。他們繼續忙前忙後地張羅著,就好像我們兩家之間都已是老交情了。他們還送了我們一頂蚊帳,得幾個人合抱著,但還是拖了老長,就好比喜歡你過了頭的初中男友送的一束花,讓你好生不自在。

就在我們抱著蚊帳、汗濕了一整套層層疊疊的衣服的時候,他們講了許多即將成為我們家園的基蘭加的信息。唉,他們有太多的話要說——從他們和兒子們搬到基蘭加的那天講起,學校、教堂,一股腦兒都講了。曾有一段時間,基蘭加是個常規的傳教駐地,有四個美國家庭,還有位醫生每周來訪一次。他們說,如今,基蘭加一塌糊塗。醫生是再也見不到了,昂德當夫婦也不得不搬至利奧波德維爾,好讓兒子們受幾天正規教育——如果還能稱得上「正規」的話,昂德當太太說。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