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鳥

弗朗西斯將會駕著他的雷克薩斯從緬因州開回去。他妻子伯娜丁那天一早就走了,帶著他們的貓,天真漢,回康涅狄格州的家去了。他們的兒子謝爾頓本來答應待在家裡,等搬運卡車到的時候幫一把手,可是後來接到女友的一個電話,說那天下午她的飛機將在肯尼迪機場降落。於是他走了——他什麼時候不在外面?——不過搬運工不用幫忙也可以完全勝任裝卸傢具的活兒。伯娜丁是怎麼想的——謝爾頓對室內裝飾能有什麼高見?他知道哪件傢具該放什麼地方?

弗朗西斯的姨媽去世了,因為他是她僅有的兩個在世的親戚之一,另一個是劉易斯舅舅,他住在加利福尼亞的一個陪助型養老院,所以為她清空夏屋的任務就落到了弗朗西斯頭上。劉易斯舅舅只要了碗櫥和門廳里的長凳,別的都沒要,或許可以再要一塊手織東方地毯,如果顏色尚好又不太大的話。弗朗西斯把那塊大不里士 小地毯卷了起來,用繩子紮好,放進碗櫥的底層。

幾天前,謝爾頓把他父親拉到一邊徵求他的意見:他是應該現在就跟女友訂婚,還是把法學院的第一年,甚至頭兩年讀完再說?謝爾頓和露西已經討論過這樁婚事,她似乎並不著急,但是他不願意讓她手上沒戴訂婚戒指就跑到日本去教英語。弗朗西斯認為露西是個好姑娘,漂亮,既不靦腆也不自傲,只是,雖然接觸了很多次,他對她還是有點摸不著頭腦。她去年出了兩次交通事故,兩次都是她開車,但這也不一定意味著什麼——三次會更說明問題。關於露西,弗朗西斯最重要的線索是她有一次在家裡過夜,第二天早上很晚才下來吃早飯,她穿著T恤和牛仔褲,內褲在牛仔褲的一條褲腿上晃蕩。伯娜丁低聲提醒她,露西滿臉通紅,抓起內褲,把它從前面塞進了牛仔褲。她對此沒有一點幽默感。嗯,他也沒法想像在斯特里特曼家(那得是四十多年前了吧?)跟伯娜 睡過一夜早上下樓的樣子,因為那個年代不會有這種事。他們會叫人把他抓起來的。但是時代不同了,他不反對露西跟謝爾頓睡在他們家。他們把茶杯碟放到水槽里,而且也不弄出什麼聲響。伯娜指出,謝爾頓卧室里的電視從來不開。

伯娜丁說她喜歡露西,但弗朗西斯認為她的喜歡可能有限。作為一個想要女兒的女人,伯娜對其他人家的女兒總是抱懷疑的態度,不過她對露西的懷疑採取了這種形式:先說起一些小小的怪癖,然後飛快地補充:「當然,這也不是什麼問題。」其中一個不是什麼問題的問題,就是露西不會做飯——她的笨手笨腳甚至表現在洗生菜上,她不知道蔬菜脫水器是什麼。她在攪拌機和吐司機前退縮,好像她不碰它們都會運轉起來一樣。她喝茶喝很多,所以會燒開水。但是為什麼伯娜試著跟她解釋廚房裡其他東西的功能時她要抗拒呢?

後來伯娜開始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發現香蕉皮:扔在花園裡一叢花後面,或是塞在一個花瓶里。「還好衣物壁櫥里沒有。」伯娜尖酸地說。她在垃圾筒里發現有兩三塊香蕉皮被塞在了用完的衛生紙筒里;她還發現烘乾機收納棉絨的小廢物罐里埋著一塊。

「你怎麼想?」她問弗朗西斯,「是某種飲食失調嗎?還是對什麼事有意見?」

「看來她意識到了我們是猴子。」他說著撅起嘴,鉤起指頭撓撓自己的肋骨。

「弗朗西斯,這不好笑,這很煩人。我從來沒見過藏匿香蕉皮的人。」

「你怎麼知道不是謝爾頓乾的?」

「你見他帶過什麼食物回這個家嗎?他甚至從沒吃著一根糖果棒進門。我從沒見過他喝外賣的咖啡。他太懶了,他完全指望我把吃的買回家。」

弗朗西斯放下報紙,從眼鏡上方看著她。「也許是一種交配儀式。」他說,可是她已經離開了房間。

現在弗朗西斯站在他姨媽家的門廳里,琢磨著是否有必要在房地產經紀人回來以前把吸頂燈卸下來,再換一個不太昂貴也不那麼特別的。這需要猜透看房人的心思:他們是一看到這個華貴的頂燈,就會全盤接受呢,還是會一帶而過,然後男人關心地下室,女人關注廚房?他剛考慮給伯娜打電話問問她的想法,就看見「伯威爾小子搬運公司」的卡車開上了車道,車輪捲起的沙礫飛進了芍藥花壇。一朵蜀葵像梭鏢一樣飛了出去,低垂的樹枝椏被撞斷了。

兩個穿著便褲和深棕色T恤的男人跳了出來。「菲爾德先生嗎?你好,菲爾德先生,」他們中更魁梧的那個說,「搬運日,菲爾德先生。」另一個男人說著從副駕駛座上取出一個寫字夾板,他的T恤口袋裡有幾根羽毛。「我是吉姆·蒙哥馬利。這是我的搭檔唐·歐羅克。」

「唐,」他的搭檔回應道,「我們會把活兒干好,保證你沒理由惦記我們。」

兩個男人走上前來跟弗朗西斯握手。吉姆從口袋裡的羽毛中間抽出一支鋼筆。「在這條線上籤上你的大名,我們就開工。」

弗朗西斯簽了表格,把搬運工帶進屋裡。「我姨媽的夏屋。」他邊解釋邊帶他們在房子里很快轉了一圈。他猜這一帶的人都知道他姨媽去世了,不過,當然了,他沒有理由猜想她曾見過這兩個人。

「姨媽傢具不太多,」吉姆說,「是個老太太?」

「九十歲。」弗朗西斯說。

唐吹了一聲低沉的口哨。「活到了九十,然後進來兩個騙子,搬走了所有的東西。」

吉姆蹲下來查看一張邊桌,又看看弗朗西斯。「你給我們最後要搬的東西做了標記嗎?」

「兩件都在門廳里。碗櫥和長凳。」搬運工之前告訴伯娜,他們會把這兩件傢具轉給另一家搬運公司,再由他們運到加州。

「那我們就開始了,」吉姆說著轉過身對著唐,「那句說我們是騙子的話,我先不追究。」

「我們在那家7-11便利店拿了些六瓶裝的水,」唐沖弗朗西斯笑笑說,「去拍賣會買東西,磨一磨,打一打,故意做舊。」

弗朗西斯點點頭,想讓他們明白,不管他們做了什麼,他都不打算髮表意見(他無所謂),是他妻子聯繫的搬運工。她是那麼說的吧?——房地產經紀人推薦來的。

吉姆和唐開始互相發號施令,把傢具搬到房子的中間,快速地走動著。弗朗西斯轉過身,假裝要上樓有事。他回頭看到地板上有個小東西,又走回去瞧是什麼,這時兩個男人正把謝里丹沙發搬出門。那是吉姆的羽毛。他把它放在椅墊上,吉姆一定會注意到的地方,然後回到樓梯上。他往上走了三步,四步……接著停下腳步。透過窗戶,他看到一根斷枝在搬運卡車的前擋風玻璃上晃蕩。在台階上,一個灰團被門外吹進的微風掀起,掠過他的腳邊。他的姨媽活到了九十歲,他六十六歲。他的兒子二十四歲,他飛快地算了一下,二十四正好是他姨媽和他之間相差的歲數。這一計算毫無意義。

弗朗西斯做律師很多年了,他認為他兒子完全不是這塊料。但他適合做什麼?他功課一直是穩打穩的B+,但法律考試成績很好,他還有兩封非常出色的推薦信,外加一封伯娜幫他聯繫他們的眾議員寫的。謝爾頓打網球和高爾夫球,如果這也算數的話。律師一向被人詆毀嘲笑,熱情大概並不是必要的品質。但他還是想像了最壞的可能:謝爾頓會跟露西訂婚,只是為了不讓別的男人得手;還有,誠然,露西確實有飲食失調的問題,而且,即使她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偷偷摸摸也是個問題;謝爾頓會開始在法學院的學業,然後輟學——弗朗西斯完全相信事情會這麼發展——然後他跟露西會重新考慮,雖然那時他們如果已經結了婚,或者她已經懷孕,就為時已晚了。她懷孕了,這就是為什麼她要吃香蕉,弗朗西斯此時站在他姨媽的樓梯台階上,恍然大悟。兩個搬運工來來去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她要回來了——露西會從東京提前回來,因為她懷孕了。他和伯娜丁要做祖父母了。謝爾頓會被諸多責任搞得不知所措。他的生活將只有外賣咖啡,他即使想看書也不會有時間。他將會跟一個他不愛也不愛他的女人在一起。

「那根羽毛。」弗朗西斯說,他站在(他怎麼去了那兒?)起居室里。吉姆和唐大汗淋漓。寫字夾板在桌上。兩根羽毛都在吉姆的口袋裡。鋼筆擱在寫字夾板上。

「怎麼了?」吉姆拍拍口袋說。

「是從哪兒來的?」

「從哪兒來?從鳥身上來。我撿這羽毛是因為我不認識,而這一帶的鳥類我都知道。颶風之後鳥少了很多,今年春天又來了一些以前不來這裡的鳥。明顯是些大鳥。我家裡有書,我要查查看。」

「你打獵嗎?」弗朗西斯問。他屈從於自己的緊張情緒,開始閑聊了。

「當然,」吉姆慢慢地說,「打獵,釣魚。不過我打鹿只用弓箭。你不是那種因為別人要吃肉你就不高興的人吧?」

「不,不。我只是好奇。因為你對鳥有興趣,我就問你是不是也打獵。」

「知道他還做什麼嗎?」唐插進來說,「他的雕刻手藝可有名了。」

「哦?」弗朗西斯想不出別的話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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