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頂石

凱希爾——在這個緬因州小鎮,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凱希爾大夫——做了一個決定,他那個四面裝了紗窗的門廊應當重新裝修。把現在的門廊設計成冬天用的不是更好嗎?在最那端加一扇門,通往一個新的小門廊,和原來這個成直角。這樣,冬天的時候,他就可以端著新煮的咖啡和維生素飲料(他願意不辭辛勞去沖泡的那些早上),走出廚房,在帶暖氣的密閉門廊里欣賞遲開的花。夏天,他可以搭起一張臨時書桌——或者只是一張牌桌——而不必擔心雨水淋濕他的文書。那麼多文書工作!他妻子芭芭拉過去包攬了大部分活兒,但是她已經去世八年多了,現在除了他的會計幫他處理的部分,還有他偶爾會諮詢他的房客馬特某個問題,其餘的都是他自己來,沒有一丁點兒內容和醫藥有關。

馬特住在凱希爾翻修過的穀倉里。他三十二歲,已經遭遇了一次離婚(二十四歲時)和第二任妻子的亡故——她在加拿大劃皮划艇時被一根低垂的樹枝撞到,溺水身亡了。過去這一年,凱希爾有幾次發現馬特帶了女人回家,但他也發現那個女人——或那幾個女人——幾乎總是當天晚上離開。有一次,他經不住勸,跟馬特和一個叫里歐拉的女人玩了一局槌球,不過馬特有客人的時候他通常會迴避,他覺得有女人在場時馬特會變得煩躁而沉默,好像他還在經歷青春期的折磨。可是馬特——馬特才是他最關心的人。凱希爾雖有此心,但還是明智地少請他這位房客兼朋友吃晚餐,因為這個男人需要自由。如果芭芭拉還在世,如果馬特的妻子沒死,馬特無疑會住在別的地方,凱希爾也會去關心一些更有趣的事。只是退休以後,他的世界收縮了。

現在,凱希爾正在跟一個馬特戲稱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的男人說話,一個頭髮永遠是風飄式的高個子木匠,他最近在凱希爾的建議下切除了鼻子側面的一個皮膚瘤,凱希爾確信那是癌變。他的真名是羅迪·佩楚斯基。羅迪正企圖壓平他因為靜電而豎起來的頭髮,凱希爾聽他談論著經加壓處理的木材:「你自己也知道,大夫,這些東西會過濾到環境中。一不留神,肺就成了瑞士乳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這種轉基因玉米,歐洲人不想跟它有一點關係。可我們呢?我們總是樂觀主義者。你也許讀到過被餵食這種玉米的老鼠腎臟都衰竭了吧?我是在一個醫生辦公室里的雜誌上讀到的——沒有不敬的意思。我的建議是用最好的密封膠來密封這些經加壓處理的木材,即使是那樣,你也不想光著腳在上面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鋪地板的問題,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定,羅迪。」凱希爾說。

「不能讓我來定!永遠要讓顧客來定!」

「嗯,我當然同意你跟我說的這些,我們就按你說的著手開始吧。」

「這樣最好,大夫。這就是你想要的方向。」

遠處,一隻主紅雀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如果凱希爾手裡有望遠鏡,他就會拿起來看鳥——他喜歡主紅雀——可惜他們在後門廊上——這個後門廊要被改裝成廚房外的暖氣室。馬特一定在家,凱希爾心想,因為他隱約聽到米克·賈格爾的歌聲。那隻鳥一定也聽到了音樂,因為它突然飛走了,只在門廊上落了一秒鐘,查看了一下門廊里的動靜。

一個被凱希爾和馬特戲稱為「你沒有選擇」的男人幾天前曾經來訪。他從市政廳趕來通知凱希爾,他的地產上有一面牆需要修繕,這面牆環繞著一個可追溯到十九世紀的四塊墓碑的墓地,作為業主,凱希爾必須負責修繕,他沒有選擇。冬天經常有霜凍,那人解釋說,春天雨水又格外多,這些情況都加速了牆面的惡化。凱希爾被告知,牆體四周六英尺之外才允許有「植被」(他沒有選擇),而且重修時不能使用砂漿。「我剛才看了一下,大夫,我看差不多只是換幾塊壓頂石的事兒。」那個人說,一隻手上上下下地移動,指示峰頂和谷底。「還有——提醒你一下——一切都得用手來做。」他遞給凱希爾一張便利貼,上面用鉛筆寫著「緊急維修墓地牆7/16」,然後邊點頭邊退後,好像在跟英國女王告別。凱希爾明白這些事,要不然他會以為被人捉弄了。男人爬進卡車,開走了,音樂放得很吵。柴科夫斯基的樂音像鹽酸般腐蝕著空氣。

這場遭遇之後,凱希爾徑直去找馬特。他敲門進屋,發現他正盯著一幅水果盤的新油畫。馬特的靜物畫常常會包含一些非同尋常的物件,因而顯得別具一格——塑料犀牛,單只串珠耳環,旁邊躺著一個黛安娜王妃的小塑像。凱希爾沒在馬特桌上看到啤酒瓶,放下心來。白天喝酒是新情況,也不是好兆頭。繪畫課——當然無害,無疑也很有趣,不過他以為孤獨地作畫是重新投入這個世界的方式嗎?在他看來,馬特從他妻子的保險公司拿到的這筆錢太多了。凱希爾的穀倉里住著一個百萬富翁,根據不同的場合為他出任修理工、喜劇演員、鏟雪工,有時是私人司機。但是他喜歡馬特,他依賴他。用個俗套的說法,馬特是他從未有過的兒子,不過他的女兒喬伊斯也夠像一個兒子的了:她無視他的嚴重警告,多年來一直服用類固醇,舉重。她母親去世的那年,她來到東部,幫他把房子周圍的枯樹砍掉,然後鋸成木塊,堆成柴堆。她的腳有11碼 ,塞在男式的工作靴里。她的胳膊上有一個國旗的文身,國旗下面伏著一條長滿刺的蜥蜴,伸出長長的舌頭捕食昆蟲。好像馬特給喬伊斯也起了個外號,但是他的修養讓他對此保持沉默。

凱希爾審視著馬特那幅奇怪的畫,稱它「有進步」。他簡略地抱怨了一下「你沒有選擇」的來訪,由此引發了對於新英格蘭人自以為是的負面概括——凱希爾就知道會這樣。

在回家的路上,凱希爾去查看了一下墓地。他之前沒有注意到那兒的牆需要修繕,也沒有想到會有人告訴他修牆是他的義務。墓地里有兩個孩子的墓,一個三歲,一個十一個月,墓碑上的刻字大多填滿了青苔。他們的母親是二十三歲死的,父親七十一歲——長壽善終。沒有標誌另一段婚姻的碑石。附近開滿了粉色和白色的福祿考花,有時——很難得,但是有時——凱希爾會剪下幾株,把它們插進他妻子的一個水晶花瓶,以紀念她持家有方。

那天下午,拿破崙來看他了,拿破崙是鄰居家的巴吉度獵犬。他得到了一塊咸餅乾作為獎勵——雖然凱希爾知道這樣不好。凱希爾翻看著一本《科學新聞》雜誌,一個多小時以後,他終於帶著巴吉度獵犬去路上散步了。在危險的十字路口,他把他抱了起來,然後走過四座房子,在布瑞茲家看到她的車不在,後門沒有上栓。他帶著狗進了後院,然後把門關緊。

「你沒有選擇」到訪後一個星期左右,行政執法處來了一封信,通知「業主凱希爾」違反了一批有連字元的數字 。他非常生氣,幾乎看不清信上寫的是什麼。「你沒有選擇」告訴他他還有三十天來修繕墓牆。不過,泡完一杯茶平靜下來以後,他穿上工作服,大步走進墓地。他帶著工具箱,儘管不知道為什麼要帶,因為那些活兒似乎最適合用手干。他看到工具箱里有一副勞動手套,就戴上手套,開始更換掉下來的石塊。有些石塊不見了,可是去哪兒了呢?一定是馬特放到乾草堆里,壘在什麼地方了。可是他早上已經打攪過馬特了,所以決定去別處找他需要的那幾塊石頭。他摘下手套扔回工具箱,這時,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黃蜂,像一架隱形戰鬥機。黃蜂蟄了他一下。他把手痛苦地伸向一邊,抽搐著,擠壓著自己的手腕。回到屋裡,他把小蘇打和水在茶杯里混合成糊狀,塗在手上,然後吞下一粒抗組胺葯苯海拉明,以防萬一。

苯海拉明藥效發作後,他上樓躺了下來。幾個小時後他醒了,覺得很吃驚。他進了浴室,脫掉衣服,打開淋浴,然後踩進浴盆,抓住噴頭柄。他妻子對剛發生的倒霉事會怎麼評論?說他不知怎麼招來了黃蜂?芭芭拉有很多美好的品質,唯獨不會在他受傷時大發慈悲。他猜,她發現他是個凡人以後,可能被嚇到了。她說過很多次,不過是半開玩笑地,說她嫁了一個她以為能好好照顧她的男人。

他拿他最喜歡的那條毛巾擦乾身子,把它搭在淋浴間門上,然後下樓去,又泡了一杯茶。他的手腕不去碰的話,已經不疼了。拿破崙安靜地站在門廊門口。這隻狗穿越91號公路的時候會被軋死的。布瑞茲難道不管嗎?他打開門,巴吉度獵犬撲了進來,嘴裡咬著什麼東西。是一隻死了的花栗鼠。拿破崙把脖子被咬得血跡斑斑的花栗鼠擱在凱希爾的腳邊,期待地抬頭看著他。

「大夫也許五點左右能來處理,」凱希爾低頭望著那東西說,「可是你知道,大夫是很忙的。」

狗一個字也不明白。凱希爾心軟了。「好孩子。」他對狗說。狗用力搖著尾巴,用鼻子拱花栗鼠,然後又抬起頭期待更多的讚許。這會讓他妻子尖叫的。凱希爾拍拍狗的頭,不讓他去碰這隻死花栗鼠,然後他捏著花栗鼠的尾巴,把它撿起來扔進了垃圾筒。這意味著他需要馬上把垃圾拿出去,不過關係不大。他把手洗乾淨。這麼多年來他都仔細地洗手,用刷子在並未長出的指甲下面擦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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