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洞是更可信的解釋

我母親不記得被邀請過參加我的第一次婚禮。這是我去化驗室接她的時候,我們聊天聊到的,她在那兒抽血,檢查服藥後的情況。她坐在一把橘色的塑料椅上,教旁邊的男人如何填筆記板上的表格,我可不確定那個男人需不需要她的建議。很明顯,我還沒來的時候,她告訴他我沒有邀請她參加我的任何一次婚禮。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送我來抽血。」她說。

「醫生讓我預約的,不是我送你來的。」

「好吧,你可遲到了。我坐在這兒一直等啊等啊。」

「媽,你比預約的時間早到了一個小時,所以你在這兒待了這麼久。護士給我打電話後十五分鐘我就到了。」我的語氣專斷而又諂媚。兩種語氣彼此消解,真正交流的東西很少。

「你聽起來像是佩里·梅森 。」她說。

「媽,那邊有個人要過去,你擋著她了。」

「噢,很抱歉我擋著別人了。他們可以按喇叭,上另一條道兒。」

醫院過道上,一個女人快步繞過我母親,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一隊輪椅:四把輪椅,幾乎把過道佔滿了。

「她開一輛跑車,那個人,」母親說,「你總能看出來。不過看她那身材,她怎麼能擠得進去?」

我打算不理會她的話。她戴著一對圈圈耳環,額頭上有一點擦傷,顴骨上貼著創可貼。她的臉有點像一個障礙賽場。「誰去把車給我們開過來?」她問。

「你看還有誰?你就坐在大廳里,我會把車停到車道上。」

「一輛車會讓你不停地預設未來,是不是?」她說,「你得想像一切:怎麼開出停車場,開上你的車道,怎麼應付往來的車流。還有,有一次你記得吧,你剛開到車道上,有一男一女站在馬路正中間吵架,不願讓開路讓你停車。」

「我的生活充滿樂趣。」我說。

「我覺得你的新工作不適合你。你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女裁縫——有真正的、老式的才幹——你幹嗎要用計算機幹活,離開鄉間那所可愛的房子,每星期五天開車到這個……這個鬼地方。」

「謝謝你,媽,你比我表達得還要流暢——」

「你做好那些箭魚演出服了嗎?」

「是海星。我很累,昨晚我看電視了。現在要是你能坐在那邊那把椅子上,一會兒就能看到我把車停在路邊。風很大,我不想讓你站在外面。」

「你總是有理由不讓我待在外面。你害怕蜜蜂,對吧?自從你那次耙草時腳趾被蜜蜂蜇了以後,就對小黃蜂怕得要死——那種蜜蜂叫小黃蜂。你耙草的時候不應該穿涼鞋。下次耙草的時候穿雙登山靴吧,要是你不能再找一個丈夫替你幹活兒的話。」

「請別再對我說教了,還有——」

「去開車吧!最壞的可能是什麼?我還得多站幾分鐘?我可不是白金漢宮外面的那些衛兵,他們必須目視前方,直到失去知覺。」

「好。你可以站在這兒,我會停在路邊。」

「你開的什麼車?」

「我從來都是開那一輛。」

「要是我沒出來,你就進來接我。」

「好,那當然,媽。可是你為什麼不願出來?」

「SUV會擋住視線。它們直直地開上來,好像路牙子是它們家的。車窗還貼那種深色的膜,好像裡面坐著麗茲·泰勒 ,或是哪個黑幫老大。汶萊的那個俊小伙兒——我怎麼說起這個?我一定是想到了汶萊蘇丹。反正吧,剛才跟我聊天的那個人說,在紐約,他在一家酒店門口下計程車的那一刻,伊麗莎白·泰勒正從一輛豪華轎車裡出來。他說她不停地把小狗從車門裡遞給每一個人。門房。行李員。她的髮型師兩條胳膊下各夾著一隻。可那不是她的狗——是他自己的狗!他騰不出手來幫伊麗莎白·泰勒。結果那可憐的男人——」

「媽,我們得走了。」

「我跟你一起去。」

「你討厭坐電梯。上次我們嘗試過,可你不願意走——」

「好吧,不過走樓梯不會要我的命,對吧?」

「我的車沒有停在五層樓上。這樣吧,你就站在窗邊,然後——」

「我知道該怎麼辦。你跟我說了一遍又一遍!」

我舉起雙手,又放了下來。「一會兒見。」我說。

「是那輛綠色的車嗎?是那輛我總以為是綠色的黑車嗎?」

「是的,媽。我只有一輛車。」

「噢,你用不著那麼說。我希望你永遠不用了解犯點小糊塗是什麼感覺。我知道你的車是黑色的,只是在陽光很強的時候,看起來有點發綠。」

「我五點回來。」我說完便走進了旋轉門。我前面有一個人,雙臂打著石膏,用前額頂著玻璃。才幾秒鐘我們就出來了。結果他轉過身盯著我,滿臉通紅。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推門,是不是轉得太快了。」我說。

「我想該有個解釋。」他悶悶不樂地說著走開了。

那個在過道里從我們身旁走過的胖女人在人行道上邊打手機邊等紅燈。燈變綠的時候,她側著腦袋往前走,好像緊貼她耳朵的手機在為她領路。她穿著一件不合身的運動夾克,一條爛大街的長裙,鞋子倒不花哨,肩上垂著一個小小的坤包。「我在你後面。」我母親明確地說,在我往另一側路牙走的時候,她在半路趕上了我。

「媽,那兒有電梯。」

「你為你母親做得夠多了!你不顧一切 ,只能用吃午飯的時間過來。來接我是不是意味著你就吃不上飯了?你看我現在情況很好,你可以叫輛計程車送我回家了。」

「不,不會沒飯吃,沒問題。不過昨晚你叫我把你放到一個髮型師那兒,你不是要去那兒嗎?」

「噢,我想不是今天。」

「是今天。預約的時間是十五分鐘以後。去找埃勒維茲。」

「我可不想跟一個曾在廣場引起騷動的人同名 。你呢?」

「不想。媽,你在檢票口等著好嗎?我會開——」

「你主意可真多!你幹嗎不讓我跟你一起去拿車?」

「坐電梯?你要進電梯?好吧,我沒意見。」

「不是那種玻璃的吧,是嗎?」

「有一面玻璃牆。」

「那麼我會像那些女人一樣。那些撞到玻璃天花板的女人。」

「我們到了。」

「這兒有股怪味。我就坐在椅子上等你吧。」

「媽,椅子在街對面。你現在在這兒。我可以把你介紹給檢票亭的那個人,他負責收錢。或者你可以深吸一口氣,跟我去坐電梯。好嗎?」

電梯里有個穿西裝的男人,替我們把著門。「謝謝你,」我說,「媽?」

「我喜歡你那個去小教堂的提議,」她說,「到那兒接我吧。」

那個人還在用肩膀抵著電梯門,眼睛看著地上。

「不是小教堂,是檢票亭。就在那兒?你就待在那兒?」

「是的。在那兒,跟那個男人一起。」

「你看見那個人——」我走出電梯,門在我身後關上了。

「我確實看見他了。他說他兒子在拉斯維加斯結的婚。然後我說:『我從沒去過我女兒的任何一次婚禮。』他又說:『她有過幾次婚禮?』我當然如實相告。他就說:『那你覺得怎麼樣?』我說,其中一次婚禮上有一條狗。」

「那就是你去過的那一次。我的第一次婚禮。你不記得你在艾比尼澤的脖子上系了一個領結嗎?那是你的主意。」我牽著她的胳膊,領她往電梯那兒走。

「是的,我從一個美麗的花展上拿的,本來要在教堂裡面布展,可是你和那個男人不願進教堂。沒有平地可站。你要是個穿高跟鞋的女人,那無論如何都是沒地方站的,況且當時要下雨了。」

「那是個大晴天。」

「我不記得了。是外婆給你做的裙子嗎?」

「不是,她提出要給我做,但我穿了一條我們在倫敦買的裙子。」

「真是絕望 。她一定很傷心。」

「她的關節炎那麼嚴重,她幾乎連筆都握不住,更別說是針了。」

「你一定傷了她的心。」

「好吧,媽,我們這樣是上不了車的。你有什麼計畫?」

「馬歇爾計畫 。」

「什麼?」

「馬歇爾計畫。我們那一代人不會嘲笑這個。」

「媽,我們最好再試試在檢票亭旁邊等的計畫。你根本用不著跟那個人說話。你覺得怎麼樣?」

「如果我跟你上電梯,你反對嗎?」

「不,但是這一次你說了要上來,就得上來。我們不能讓別人整天給我們頂著門。別人有他們要去的地方。」

「聽聽你說的這些!這些道理再明白不過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說這些。」

她在查看她的小包。就在她的頭頂下方,我能透過她的頭髮看到她的頭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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