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女人

晚餐會很美味。黛爾用食品料理機把韭蔥和婆羅門參打成泥,準備加在南瓜里——一勺子的味美思酒也會增添一點風味。當嫩粉色的晚霞抹上田野上灰藍色的天空時,她把一張唱片丟進唱片機,淡淡地聽著盧·里德 淡淡地唱:「我只是給這世上女人的一件禮物。」

這會兒她丈夫納爾遜應該在從洛根回來的路上了,帶著他的繼父傑羅姆,還有傑羅姆的女朋友布倫達——他們在一番是坐飛機火車還是開車的爭執盤算之後——從紐約坐大巴來赴一年一度(是不是連續三年就可以稱為一年一度?)的感恩節前晚餐。他們本可以在感恩節當天過來,不過傑羅姆的前妻迪迪(納爾遜的母親)那天要來,他們倆的感情並沒有消逝。反正布倫達不喜歡大型聚會。布倫達比傑羅姆年輕得多。她過去總是半個下午都在午睡——傑羅姆說,因為她害羞——但是近來她的職業變得光鮮刺激,她辭去了中學體育教師的工作,開始做私人教練。她一下子變得善於溝通,精力充沛,光彩照人——如果這不算是形容戀愛中的女人的陳詞濫調的話。

黛爾開動食品料理機,原料漸漸液化,她鬆了口氣。不是說食品料理機時常運轉不力——只要她把刀片正確地裝在底部——她只是害怕它不運轉。她總是想像這種情景,她得用勺子挖出所有東西,再倒進那台古老的瓦氏高速搗碎器,那台搗碎器是他們在緬因州租的這所房子里的,有時會出問題。搗碎器現在如此便宜,她奇怪自己怎麼不直接買台新的。

納爾遜永遠感激傑羅姆,為他在自己五歲時出現,一直待到他十六歲。傑羅姆向納爾遜保證,他不必去格羅頓中學 上學,還教給他每一種為人所知的體育運動——至少是所有常見的體育運動。不過,納爾遜本來會想學,比如射箭嗎?

納爾遜什麼都想學,雖然他並不想從事一切。他樂得辭掉教職,只想做一點點事。不過他喜歡了解各種事情,這樣就有了談資。黛爾給他起了一個惡毒的外號,叫「沒有第一手知識的納爾遜」。這種情形有時變得乏味:人們記下納爾遜從中獲得深奧知識的書名;人們在聚會結束後打來電話,說他們在孩子的《大英百科全書》里找到了納爾遜的某些奇特斷言,然後發現他基本正確,但不是完全正確。他們常常在電話留言機上吹毛求疵,提出反對意見:「我是迪克。聽我說,關於墨丘利 你說得不完全對。因為赫耳墨斯在希臘語里的意思是『調解人』,所以由他帶領死者的靈魂去冥府是有些邏輯性的。」「納爾遜嗎?我是波琳。聽我說,拉什迪是給格倫·巴克斯特那本書寫了序言。我下次可以把書拿來給你看。他真的一直都在作序。好,為這個美妙的夜晚謝謝你倆。我的姐妹很感謝黛爾給她抄了那份菜譜——不過我告訴她,沒人能把蝴蝶骨羊排做得像黛爾做的這麼好吃。那就這樣吧,好,再見。再次感謝。」

如果飛機正點降落,傑羅姆和布倫達還有二三十分鐘就到了,不過要是你對洛根這地方有所了解,就永遠不會這樣假設。不過,黛爾還是可以飛快地沖個澡,只要不泡澡。她也許還應該換上一條裙子,即使外面套上開司米毛衣,在有客人時穿運動衫褲也顯得有點健忘,也許應該在毛衣里戴個胸罩。穿燈芯絨褲子,換掉超級舒服的運動裝。還有鞋……必須穿雙什麼鞋。

納爾遜用手機打來電話。「還需要買什麼嗎?」他問。她能聽到收音機里泰莉·格洛斯 柔和有致而理性的嗓音。只有納爾遜和泰莉,還有她的嘉賓在車裡說話:乘客們很安靜,怕萬一黛爾忘了什麼重要的原料要跟納爾遜講。對,粉紅胡椒粒。在北街九十五號找找看。當然了,那並不是真的胡椒粒,叫胡椒粒只是因為看起來像黑胡椒粒。或者:紫色牛至葉粉,和綠色牛至葉粉完全是兩種味道。

「什麼也不用。」她說。她換上了黑色的燈芯絨褲,白襯衣。她會時刻注意白襯衣是否乾淨,這樣就有辦法跟眾人保持一些距離。她也很害羞,儘管她穿了太妹款的黑靴。

「布倫達想看看那家婚禮蛋糕之屋。我想開車過去繞一下,會打亂你的時間安排嗎?」

「我什麼飯也沒做。」黛爾說。

那邊一片沉默。她這樣不好,要他手忙腳亂地想其他出路。

「開玩笑的。」她說。

他們剛搬到這裡不久她就去逛了婚禮蛋糕之屋。在肯納邦克波特,一棟黃白相間的建築,哥特式的尖塔像挺立的陰莖,傳說是一個船長為他的新娘所建,在他出海時提醒她記得新婚之夜。

「我們四點左右回來。」

另外一個人在跟泰莉·格洛斯談話,聲音低沉親切。

「一會兒見。」納爾遜說。「寶貝?」他說。

「再見。」黛爾說。她從電話旁的酒架上取下兩瓶紅酒。酒架離暖氣片有點太近,所以最上面四層沒放酒。夏天的時候不是問題,冬天就有些小小的不便。她記得布倫達喜歡她上次倒的一瓶白蘇維翁 干白,因而這次又買了一瓶給她。傑羅姆,當然,因為他在巴黎待過,會想喝聖愛美儂 。納爾遜近來愛抿一點尊美醇 。不過她還是冰鎮了幾瓶白葡萄酒,因為他的心思很難揣測。最上層的架子上有一瓶「作品一號」 ,是她以前教攝影課時一個心存感激的學生送的。兩天之後,她打算請診斷出她有低血糖和美尼爾綜合征的醫生喝這瓶酒,諷刺的是,她得這些病就不能再喝酒了。要是還喝,頭暈的風險就會加大,這令人恐懼的頭暈已經困擾她多年,也一直被誤診。頭暈發作以後,她總是渾身出汗顫抖,虛弱得第二天不得不卧床休息。「就像嗑了迷幻藥,被一陣浪潮捲走了。」當時她對那位耳鼻喉科醫生說。那個女人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在摘草莓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西瓜。「很生動的描述,」醫生說,「我丈夫是個作家。他有時也會用同樣的方式讓我突然傻眼。」

「他是布賴恩·邁克坎伯利嗎?」黛爾問。

「是的。」醫生說。她又一次露出驚訝的神情。

是納爾遜猜出安娜·邁克坎伯利可能是布賴恩·邁克坎伯利的妻子。黛爾自己只讀過邁克坎伯利的幾頁書,但是納爾遜——她也是這麼跟醫生說的——給她讀了很多。

「我會轉達你們的讚美的,」醫生說,「現在回到真實世界吧。」

用這樣的方式來宣布轉移話題真奇怪,黛爾心想,雖然有些時候,對她而言,她的癥狀才是真實的世界,將其他想法都排擠在外。有什麼比望遠鏡中的視野更真實呢?景物模糊,充滿你的視野,於是沒有景深,讓人無法忍受。醫生跟她說了飲食需要哪些變化。處方上的利尿劑。說了那麼多,又說得太快,黛爾不得不在那天下午晚些時候給護士打電話,確認其中幾個問題。醫生無意間聽到了電話。「帶你先生一起到我家喝一杯,他們聊天的時候我再給你過一遍,」醫生說,「『喝一杯』對你而言意味著蘇打水。」

「謝謝。」黛爾說。從沒有醫生提出過下班以後跟她見面。

她打開那瓶白蘇維翁干白,但是沒開聖愛美儂。誰知道呢?也許傑羅姆決定直接喝法國勃艮第白葡萄酒。以前不覺得小題大做和矯揉造作的事,現在有那麼一點了:人們飲酒的偏好。她還是願意遷就那些素食者的忌口,絕不會給每個人都上小牛肉,除非她確定不會引發激烈的長篇演講。她的朋友安迪喜歡「無泡蒸餾水」,她的攝影課學生南斯則喜歡巴黎水 。黛爾的腦子裡滿是人們的這些偏好和怪癖,他們神秘的信仰和食物禁忌,這是他們在餐桌旁展示自己獨立性和依賴性的方式。那些小小的考驗:會碰巧是海鹽嗎?有什麼辦法讓胡椒研磨器磨出稍粗一些的顆粒?需要印度酸辣醬。這樣東西真的超過了她的極限。桌上有石牆牌廚房烤洋蔥大蒜醬。那次她派納爾遜去買酸辣醬了,因為保羅更算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她的。

她走到樓下洗手間,梳頭,紮成馬尾。她脫下白襯衫,又換上開司米套頭衫,拽了一下,弄弄服帖,她知道不該拽。她看看自己的靴子,希望現在還是夏天,赤腳會更舒服,但這不是夏天,腳會凍壞的。她記得茱莉亞·羅伯茨跟萊爾·拉維特結婚的時候赤著腳。茱莉亞·羅伯茨和萊爾·拉維特:不如邁克爾·傑克遜和麗薩·瑪麗·普雷思利那麼奇怪。

布倫達先進屋,甩著她那頭過早變白的濃密長發。她為婚禮蛋糕之屋激動不已。奇妙,美麗,又有點詭異——有點陰森,一個住在她婚禮蛋糕里的女人就像那個住在鞋子里的老太婆 ,然後布倫達開始道歉:她堅持要他們走一條史上最長的土路,去買一籃蘋果。納爾遜把籃子放在廚台上——黛爾很快就需要佔用上面每一英寸的空間為晚餐做最後的準備。她不能再吃蘋果或任何過甜的東西。她厭煩了跟人解釋她什麼不能吃,以及為什麼。事實上,她開始說她有糖尿病,因為大家似乎都明白那意味著不能吃糖。蘋果也有可能是布倫達和傑羅姆買了帶回紐約的。於是她說「好」,沒說「謝謝」。

房子真正的主人顯然熱愛烹飪。廚房布局合理,只可惜洗碗機在水槽左邊。黛爾已經能熟練地用左手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