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問題

我們在那兒,在主教門醫院走廊盡頭的輸液室里:周五的早晨,病人們在輸血或打點滴,這樣他們就可以回家過周末了。現在是二月,外面的雪已經變成了污泥般的糙灰色。內德和我靠窗站在一張小桌子旁,桌上擺滿了甜點:甜甜圈、蛋糕、餡餅、布朗尼、曲奇。塑料刀叉有些碼成一摞一摞的,有些像遊戲棒一樣散落在紙盤之間。內德觀察了一下桌上的食物,然後挑了一個甜甜圈。理查德在椅子上睡著了,大張著嘴,用嘴呼吸。打點滴的這半個小時,他不斷地睡去。他是少數幾個睡著的人之一。一個五十過半的高個紅髮男人在聽一個護士說他有可能掉頭髮。「你只要記住,寶貝兒,蒂娜·特納 也戴假髮。」她說。

外面,更大的雪花落下來,像揉成團的紙巾朝垃圾筒飛去。我走到窗邊避開的就是這個:護士給一個年輕女人拿著紙巾,讓她擤鼻子。那個女人一邊嘔吐一邊還流著鼻涕,卻拒絕鬆開用拇指鉗住的鋁碗。「用紙巾,寶貝兒。」護士還在自顧自地說著,完全不理會那個擺出姿勢惟妙惟肖地模仿蒂娜·特納的同事。我也停下來不聽了,但是有一句話卻揮之不去:「會打破一切規則。」

理查德得了艾滋病,已病入膏肓。內德是他的前任戀人和長期的工作搭檔,他發現自己的工作不再是讀劇本、打信件和打電話,而是在一個特製的蒸鍋里按陰陽方位擺放有機蔬菜,蒸菜的水是「波蘭泉」礦泉水。幾個月前,就是理查德必須停服疊氮胸苷 以加入主教門醫院門診治療試驗方案之前的那段時間,內德常常晚睡。反正他也沒法在下午兩點前給西海岸打電話——或者如果他有某個演員的私人電話或某個導演的車載電話號碼的話,也可能早一個小時打。跟理查德和內德合作的所有人都比朝九晚五族的工作時間長,而我卻一向清閑,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個老笑話——我沒有正式工作,但我真的有活兒干時,拿的錢卻多得不合情理。內德總跟我開玩笑,話音里有一絲尖刻,因為他有點吃醋,理查德家裡突然出現了第三個人。理查德和我在紐約相識,當時我們都在第八大道上的一家廉價理髮店理髮,座位相鄰。他以為我是他前一晚看的外百老匯戲劇里的女演員。我不是,但我也看了那場劇。繼續聊下去,發現我們還經常在切爾西的同一家餐廳吃飯。我也覺得他面熟。我們就這樣成為了多年的鄰居——這個概念對紐約人而言比對小鎮居民重要得多。我們認識的那天,理查德帶我回他家,好讓我沖個澡。

那一年,熱水幾乎上不到我住的頂層公寓,我那位西二十七街的房東對此一直不聞不問。認識理查德以後,我習慣了穿上運動衫,慢跑到他的公寓,在三個街區以東再過一個街區就到了。理查德自己的房東住另一套二層公寓,什麼都願意替他做,因為理查德介紹他認識了一些影星,還邀他去看很多電影。他聽說我忍受的虐待以後氣得直冒泡,情緒飆到極旺,理查德(他給我們仨做了濾滴咖啡)發誓說那是咖啡因導致的性亢奮,之後他就四處奔忙給屋子做維修。此時,在這個過於明亮的輸液室里,我很難相信就在幾個月以前,我還坐在理查德的小飯廳里,一堆耳機擱在一疊像塌方山石般的《綜藝》雜誌 上,佔據了長條酒吧桌的中心。我們小口啜著新磨的牙買加藍山咖啡,我戴著白手套的雙手握住溫熱宜人的霓虹色咖啡杯。戴手套是為了儘可能延長乳液的吸收時間。我靠做手模謀生。每天晚上,我都塗上達爾·拉科圖的橄欖油,加一點科顏氏的潤膚露,外加兩顆維他命E膠囊液。是理查德給我起了個昵稱叫「萊可」,即「浣熊」 。我的白手套保護我免受劃傷、指甲破裂和皮膚皴裂的麻煩。忘掉工商管理碩士吧:大家都知道,在紐約,大錢都是用奇奇怪怪的手段賺到的。

我轉過頭去不再看窗外的暴風雪。我們頭上方的牆面支架拗過一個電視,電視里橙黃色臉孔的菲爾·唐納休 容光煥發,激情四溢。當一個專門收回償貸不清的車輛的男子談論他的人生哲學時,唐納休的態度由好戰轉為了懷疑。海蒂,本樓層最好的護士,在我旁邊站了一小會兒,琢磨著如何擺放我們桌上的點心,好像它們是一盤下了一半的象棋。最終,她拿起一把塑料刀,把一塊布朗尼切成兩半就走開了,都沒有抬眼看一眼外面的雪。

我每周末都坐班車去波士頓,最後我終於確信我永遠也不會對豆城 產生任何好感。波士頓是個能讓任何人都開心的地方,不過公平地講,我不大有機會看到它的這一面。內德和我在公寓(按月租的)和醫院之間的路上走去走回。有一兩次我坐計程車去有機食品店;還有一夜,就像每個母親最恐懼的那種不負責任的保姆,我們去了酒吧,又看了電影,而在我們逍遙的時候,理查德卻因藥物的作用沉沉睡去,床頭柜上亮著海蒂去百慕大度蜜月時給他帶的海星夜燈。酒吧里,內德問我,假如時間停止,我會做什麼:理查德病情不會好轉也不會惡化,而我們一起走過的那些日子——種種危機,拐彎抹角的口舌,絕境下的幽默,困惑糾結,突如其來、無比清楚的醫療知識——一直持續。冬天,同樣,也會持續:斷斷續續的雪,大風,沒有窗帘就無法忍受的夕曬。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深思熟慮的人,而內德不深思熟慮就活不下去。事實上,他多年前在斯坦福研究詩歌,寫過一組題為「假如」的詩。理查德去加利福尼亞,他製作的一部電影放映之後,他在台上回答問題,突然發現被一個學生問倒了,他的問題複雜而虛華。這以後的十五年中,他們是情人、敵人,後來是摯友、工作搭檔。他們從斯坦福來到紐約,從紐約去了倫敦,又從漢普斯特希思公園到了西二十八街,中間穿插了一些短期旅行,去阿魯巴島賭博,聖誕節去阿斯彭滑雪。

「你在破壞規則,」我說,「沒有『假如』。」

「假如我們到外面去,鮮花盛開,有一輛車——一輛敞篷車——我們開車去梅花島,」他繼續說,「水中映月,北斗當空。想想看。想像一下,你的負能量就會被有益的治癒系能量取代。」

「真有梅花島這個地方嗎?還是你編的?」

「很有名的。香蕉海灘就在那裡。晚上絳紫亭里有樂隊演奏。」

「是有一個梅花島,」我旁邊的一個男人說,「就在紐伯利港北面。夏天那兒有很多毒漆藤,可要小心點。我有一次把毒漆藤吸到肺里去了,有個該死的傢伙把大麻跟那東西一起點。我在醫院住了兩星期,減免了一千塊錢。」

內德和我看著那個男人。

「我請你們喝一杯,」他說,「我剛省了一大筆錢。我住的酒店按照客人入住時的溫度收房費,以此招攬生意。房間里有一張大號床,一台『誠實』冰箱 ,還有那種可以把水流調到像暴雨梨花針般扎在你身上的淋浴噴頭,一共只要十六塊錢。我住那兒的花銷比我家的取暖費還便宜。」

「你從哪兒來?」內德問。

「羅德島希望谷。」男人說。他在我面前猛地伸出胳膊,跟內德握手。「哈維·米爾格里姆,」他說著沖我點點頭,「美國陸軍預備役,上尉。」

「哈維,」內德說,「我看你對我這樣的人毫無用處。我是同性戀。」

那人看著我。我也吃了一驚,跟陌生人講這些不像內德的做派。情勢將我和內德卷在了一起;命運促成了我們原本不可能有的密切關係。我們倆都無法想像沒有理查德的生活。理查德只對很少幾個人打開心門,但他一旦對誰敞開心扉,便會以此作為他自己不可或缺的理由。

「他在開玩笑。」我說。這似乎是最容易接的話。

「危險的玩笑。」哈維·米爾格里姆說。

「他很難過,因為我要離開他了。」我說。

「哦,這樣啊,這種事情我可不會倉促決定,」哈維說,「我來百威生啤。你們呢?」

話題一轉到酒,酒吧侍者就走了過來。

「蘇聯紅伏特加,不加冰。」內德說。

「伏特加湯尼 。」我說。

「把我的換成占邊 。」哈維說。他晃動雙手,像甩色子的人動作那麼快。「旁邊放幾塊冰。」

「哈維,」內德說,「我的世界要亂套了。我的前情人也是我的老闆,他的白血球計數跌得太低,活不了了。他在主教門醫院的治療是最後的機會。他是星期五下午的吸血鬼。他們把血輸進去,這樣他就有足夠的力氣參加這個試驗研究方案,保留他的門診資格,可是你知道這有什麼用?想像他在參加印地車賽。他位置領先。他停到補給站準備加油,可是補給站工人卻只給了他一個飛吻。其他車還在開,迅速超過了他。他大叫起來,因為他們應該給他的車加油,可是那些傢伙不知是瘋了還是怎麼的,只給他送飛吻。」

哈維看著內德的手,手指張開,手指間形成深深的「V」字。接著內德把手指慢慢握起,放在下唇上,親吻他的指甲。

酒吧侍者把酒杯放下,一——二——三。他舀了一些冰塊到杯子里,把杯子放在哈維的波本威士忌酒杯旁邊。哈維皺起眉頭,看看這杯又看看那杯,一言不發。然後他把那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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