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雷肖的把戲

距聖誕節還有幾天的時候,聯邦快遞的卡車停在夏洛特家門口。夏洛特的前夫愛德華給她寄來一個包裹,給他們十九歲的兒子尼古拉斯寄來一個更大的包裹。她馬上拆開她的包裹,跟去年送的禮物一樣:一磅裹巧克力的澳洲堅果,包著銀色的條紋紙,附的賀卡上寫著:「愛德華·安德森及家人祝聖誕快樂。」這一次,賀卡是愛德華的妻子寫的,不是他的筆跡。夏洛特把包裹里的東西倒在廚房的地上,玩起了彈珠遊戲,用一顆堅果彈另一顆堅果,看著它們四處滾動。尼古拉斯到加油站換油的時候,她喝了幾杯波本威士忌,沒喝太多。她開始玩彈珠遊戲前先把廚房門關了起來,否則她的狗霍雷肖就會全速猛衝進來,他每次聽到廚房裡有動靜時都這樣。霍雷肖是這個家的新成員——假期的訪客。他是尼古拉斯的女朋友安德烈婭的狗,她飛到佛羅里達去跟父母過聖誕節了,因為尼古拉斯要開車來這兒過聖誕,他便捎上了霍雷肖。

尼古拉斯在聖母大學上大三。他遺傳了父親的鬈髮——愛德華討厭那樣的頭髮,他稱之為泡麵頭——但不討厭自己的藍眼睛。夏洛特一直為此感到難過。尼古拉斯遺傳了她的眼睛:普通的褐色眼珠,她喜歡盯著它們看,儘管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覺得它們有趣。她提醒自己不要盯著他看太久。那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他剛說過:「夏洛特,下了床就被人那麼盯著有點不舒服。」他現在常叫她夏洛特。六年前她搬到了夏洛茨維爾,雖然這個小城的住戶喜歡社交,她也認識了不少人(她和其中多數人的交情終於到了不再開玩笑說一個叫夏洛特的人住到了夏洛茨維爾 ),可她就是不知道哪家人有和尼古拉斯年齡相仿的兒子。也夠奇怪的,她認識兩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人,都快要生了。其中一個有一點點害臊,另一個興高采烈。這是件醜聞(夏洛茨維爾的人們把醜聞——他們並不真的這麼認為——叫作「丑故事」,以此自嘲),這位興高采烈的四十一歲的准媽媽,剛從弗吉尼亞大學法學院畢業,並未成婚。也有傳言說她四十三了。

夏洛特在城裡一家頗有名望的老牌律師事務所做律師秘書。她和愛德華十幾年前分手以後,離開紐約搬到了華盛頓,在那兒的美利堅大學註冊入學,繼續讀本科,準備考法學院。尼古拉斯在拉斐特中學上學,周末由夏洛特的父母照顧,他們住在克利夫蘭公園一帶,夏洛特就把自己關在屋裡,通宵看書。但還是有麻煩:尼古拉斯在新學校很難交到朋友;另外,夏洛特和愛德華之間的怨憤似乎因為地理上的距離而升級了,結果夏洛特常常受到干擾,接到愛德華打來指責她的電話,對她拿學位的事毫無信心。最後她終於承受不了了,決定放棄做律師的計畫,做了律師秘書。愛德華開始來訪,從紐約坐高速列車到華盛頓。有一天他帶著一個黑頭髮黑眼睛的年輕女人出現了,她身上戴的珠寶似乎太多了點。在那之後他們很快就結婚了。禮物卡片上的「及家人」指的是她和她上一次婚姻的女兒。夏洛特從沒見過那孩子。

夏洛特看著後窗窗外。霍雷肖在院子里嗅著風的味道。尼古拉斯在南下的路上停車買了樁子和鎖鏈,用來約束霍雷肖。事實上,那條狗看起來挺開心,對夏洛特院子里的鳥或者偶爾出現的貓並沒有太多興趣。這會兒尼古拉斯人在樓上,正在和安德烈婭打電話。尼古拉斯對那個女孩的積極與專註遠遠超過一個正把救生圈扔給落水兒童的人。

夏洛特又倒了一杯波本威士忌,往杯里撂了三塊冰塊,坐在對著吧台的凳子上,吧台上放著電話、便箋簿、待付的賬單,還有要釘的單粒紐扣。還有兩節沒電了或是沒用過的電池(她記不清了)和一些回形針(儘管她記不起上一次在家裡用回形針是什麼時候了),還有幾個木塞、一小瓶Visine滴眼液 ,一些零散的阿司匹林和一個破手鐲。有一件小工具,是她從一個上門推銷的人手裡買的,叫「檸檬去皮刀」。她突然把小刀拿起來,假裝在指揮,因為尼古拉斯剛在樓上放了亨德爾。他總是會放音樂來掩蓋打電話的聲音。

「為了萬能的主啊上帝……」她忘了給特茲維爾家回電話,確認參加柯南神父的生日晚會。她之前說好問一下尼古拉斯去不去,再回電話的。她本來準備早飯時問他的,後來可能忘了。現在她突然發現,霍雷肖可能是她的救星。不管什麼時候進屋,他總是興奮不已,在屋裡四處跑,如果這能讓尼古拉斯放下電話,又有誰會怪她呢?她走到門外,哆嗦著,飛快地給狗解開鏈子,帶他進了屋。他的毛又軟又涼。他和平常一樣樂於見到她。剛一進屋,他就竄上了樓梯。她站在樓梯底下,聽著霍雷肖在尼古拉斯房門外喘氣。果然,門砰的一聲開了。尼古拉斯站在樓梯頂上,瞪著樓下。他的樣子的確像是剛救了落水兒童:頭髮蓬蓬的,一秒鐘也勻不出來。「他在屋裡幹什麼?」他問。

「外面冷,」她說,「尼基,特茲維爾家今晚為柯南神父的生日舉辦晚餐會。你跟我一起去嗎?」

女高音們齊聲高唱。她一定顯得很慌亂——他肯定注意到她的雙手突然握住了樓梯扶手的欄杆——也許正是因為這個,他飛快地點點頭,然後轉過身去。

夏洛特回到廚房,脫掉靴子,用一隻穿著長襪的腳輕輕撫摸著狗。作為回應,他跳了起來,開始他的固定小節目,他那個著名的把戲。他坐下來,伸出右爪,幾乎有些沾沾自喜。然後他在那條腿上擦擦鼻子,把右爪放回到地上,又以同樣的姿勢抬起左爪,在左爪上擦鼻子。他打了一個噴嚏,往左轉了兩圈,隨即過來等待愛撫。小把戲當然沒什麼寓意,不過用來取悅眾人一貫奏效。有時夏洛特甚至會在走進一個房間的時候發現他在玩這把戲自娛自樂。「好,你真棒。」她對著霍雷肖輕聲說,撓撓他的耳朵。

她聽到尼古拉斯下樓的腳步聲,叫道:「你去哪兒?」尼古拉斯很多時間都獨來獨往,這令她很沮喪。他白天大部分時間待在樓上學習,要不就打電話。他已經穿好了大衣,戴上了圍巾。他沒有把大衣圍巾掛在門廳的衣櫃里,而是放在了自己屋裡。他什麼都放在那兒,好像隨時準備收拾行裝,迅速上路。

「去修車廠,」他說,「別不高興。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昨天問他們有沒有時間加固後制動油管,他們說今天下午可以給我安裝。」

「這事為什麼會讓我不高興?」她說。

「因為你會覺得車不安全。你總是會想到壞事。」

「你在說些什麼啊?」她問。她正在寫聖誕賀卡,想說服自己「亡羊補牢」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那次我拇指骨折,你搞得我好像四肢癱瘓一樣。」

他說的是去年——騎車時受的傷,車在結冰的路面上打滑了。她就不應該飛到印第安納去,可是她很挂念他,想到他受傷就難受。上大學前,他從未離開她身邊。她沒有小題大做,當眾哭鬧——她只是到了那兒,在一家汽車旅館給他打電話。(她現在不得不承認,在內心深處,她覺得這趟旅行也許能讓她有機會認識安德烈婭,那位開始在尼古拉斯信中出現的住校外的女生。)尼古拉斯大驚,她居然千里迢迢趕來。他自然是沒事——左手打了石膏而已——他幾乎惱怒地說,跟她說什麼她都反應過度。

「你沒忘了晚餐的事吧,嗯?」她說。

他轉過身看著她。「我們已經談過這件事了,」他說,「七點鐘——對嗎?」

「對。」她說。她開始寫另一個信封,企圖轉移注意力,結束這個話題。

「修車廠那兒大概要一個小時。」他說。

然後他就走了——他父親離開的時候也總是這樣——連句再見也不說。

她又寫了幾張賀卡,然後給花店打電話,看他們是否能在紐約找到賣天堂鳥的地方。她想送花給瑪蒂娜,是她的老朋友,剛從基韋斯特度假回來,回到了上東區的寒風中。夏洛特聽到有一家店有天堂鳥,很開心,那兒已經賣掉一打了。「我想我們會有好運的,」花店的女人說,「如果紐約都找不到天堂鳥,那我不知道哪兒還能找得到。」她的聲音很年輕——夏洛特掛了電話才想起來,她可能是范澤爾的女兒,因為沾毒品被大學除名,剛在城裡一家花店找到工作。夏洛特十指交扣,輕觸嘴唇,對聖母馬利亞默默祈禱:永遠別讓尼古拉斯碰毒品。讓我的尼古拉斯遠離災禍。

特茲維爾家的下沉式餐廳以中國紅為主色調,遠處的牆邊是一個巨大的玻璃陶瓷書櫃,四邊鑲黃銅,裡面照明,效果彷彿是打了光的雕花玻璃。擱架也是玻璃的,邊緣光芒閃爍,有種稜鏡的透亮明凈。夏洛特看到馬丁·史密斯在那裡一點都不意外,他承包了一家叫作「傑斐遜之夢」的餐飲服務公司,自己親自到場指導了。夏洛茨維爾的人們有始有終——連享樂都不會完全碰運氣——夏洛特喜歡這一點。伊迪絲·斯坦頓,主人的表妹,算是夏洛特搬到夏洛茨維爾以後交的第一個朋友。(她還記得她們一起吃的第一頓午餐,伊迪絲若有所思地盯著海鮮沙拉:這個新來的、在伯韋爾—麥基工作的好看的單身女人會適應這裡嗎?)她在和柯南神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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