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她是畫家。今天她做模特。她穿著寬鬆的運動褲——她和加勒特都穿中碼,不過他的運動褲她穿更合身,因為她的腿沒他長——還穿了一件中式上衣,紫紅色,上面有藍色八角形的圖案,銀線鑲邊,好似漂浮在淺紫色的花朵中,花朵和跟人擊掌致意時伸出的巴掌一樣大。盤扣,南希想,那才是原本的名稱——她摩挲著的那個紐結,她從來不系的那個小扣。
這是個周六的傍晚,和往常一樣,南希·奈爾斯和加勒特在一起。她是去上夜間繪畫班時遇到他的。平常他在一個繪畫用品店上班,周末休息。最近天冷了,以前他們周六或周日常常散很長時間的步,有時凱爾·布朗——賓夕法尼亞大學的一個本科生,跟加勒特分租一棟房子,房子在離校園二十分鐘車程的一個破敗的街區——也跟他們一起散步。是凱爾告訴加勒特他的住處有空房間的。到費城的第一周,加勒特在一個咖啡館排隊結賬,收銀員問凱爾要一美分,他沒有。然後她看著凱爾身後的加勒特,問:「那你有一分錢嗎?」離開的時候凱爾和加勒特攀談起來,才有了後來加勒特搬去他房子的事。現在那個收銀員的問題成了經久不衰的笑話。就在這天早上,加勒特在浴室外面,凱爾裹著浴巾出來,還問:「對了,有一分錢嗎?」
南希覺得逗凱爾開心很容易,他的笑容很可愛。有一次他跟她說自己是家族裡第一個離開猶他州去上大學的,為此他和父母的關係變得緊張,但是他堅持說賓大的英文系很出色,他們無法反駁。女房東已婚的女兒去了賓大,凱爾肯定這是他能租到房間的主要原因。除了這點,就是女房東告訴他最近的聖公會教堂在哪兒的時候,他說他是摩門教徒。她說:「至少你有某種信仰。」後來她跟加勒特面談,描述街區,告訴他聖公會教堂在哪兒,凱爾已經提醒過他,於是加勒特翻開一個小筆記本,記下地址。
現在,加勒特和南希一邊坐著聊天,他一邊畫著速寫(加勒特對繪畫非常喜愛,南希確信他高興天氣變冷,好有借口待在屋裡),凱爾在樓下做炸雞。幾分鐘前他進屋看了看,留下跟他們聊了幾句。他抱怨自己厭倦了被女房東稱為「摩門教徒」。不是居高臨下的語氣,這他聽得出來——她說話的感覺就像一個人用拉丁名而不是俗名來指稱植物。他給他們看她接到他父親電話時寫的留言,最上面有大寫的「摩門」。
凱爾·布朗靠水培番茄,搖搖烤雞和培柏莉農場麵包卷過活。加勒特和南希每個周六跟他一起吃飯。他們貢獻蘋果酒——有煙味,能嘗出來,當季最後一次壓榨的——有時是街角麵包房的水果餡酥餅。烤雞噼啪作響的聲音之上,南希能聽到凱爾在唱歌,渾厚的男中音:「真相是,我從未離開你……」
「坐著別動。」加勒特說,從素描本上方抬頭看她,「你不知道你在生活中的角色嗎?」
南希用手從下面托住乳房,頭扭向一側,嘟起嘴唇。
「別這樣。」他說著扔掉炭筆頭,「不要貶低自己——開玩笑都不要。」
「哦,別把什麼事都分析得那麼嚴肅。」她說著跳下窗邊的座位,撿起龔戴炭筆。她扔給他,他單手接住。他是跟她睡過覺的第二個人。另外一個——現在想起來讓她頗為尷尬——曾是刻意為之的實驗。
「去跟你的心理醫生說,你的行為沒有任何含義。」他說。
「你討厭我去看心理醫生。」她說,看著他再次俯身於素描本,「世上有一半人都看心理醫生。你擔心什麼呢——擔心有人知道我的事而你不知道?」
他抬起眉毛,每當他專心注視畫上某處的時候就會這樣。「我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他說。
「這又不是比賽。」她說。
「所有的一切都是比賽。在某個非常嚴肅、非常深刻的層次,每一件事——」
「這個玩笑你已經說過了。」她說著嘆了口氣。
他停止作畫,看她的眼神有點不同。「我知道。」他說,「我不應該收回這話。我真的相信這些存在。有人使盡招數謀求高位,有人卻千方百計逃避責任。」
「我分不清你什麼時候在說笑話。現在你是開玩笑,對嗎?」
「不,我是認真的。我今天早上收回這話,是因為我看出你被嚇到了。」
「哦。現在你又要告訴我你在跟我比賽?」
「為什麼你覺得我在開玩笑?」他說,「要是你有任何一門課成績比我好,我都難受得要命。而你那麼出色。你畫畫的時候,筆觸輕盈得就像羽毛拂在紙上。要是可以,我真想奪走你的技巧。只是我做不到,所以我忍著不說。真的,我對你嫉妒得心跳都過速了。我永遠沒法跟你共用一個工作室。我沒法跟一個既耐心又嚴謹的人共處一室。跟你相比,我畫畫時簡直就像戴著棒球捕手的手套。」
南希把兩條腿抱在胸前,臉貼在膝蓋上。她笑了起來。
「真的。」他說。
「好。——是真的。」她說著,面無表情,「我知道,親愛的加勒特。你真的是這個意思。」
「是的。」他說。
她站起身。「那我們不必共用一間畫室。」她說,「但是你說你想跟我結婚的話不能收回。」她把手插進頭髮里摩挲著,留出一根手指按摩脖子。她在窗邊坐得身上都冷了。抱緊雙腿時,她才覺得大腿肌肉酸痛。
「也許所有的嫉妒和焦慮只能用不變的激情來燃燒殆盡。」她說,「我是說——我真的,真的這麼想。」她笑了。「真的。」她說,「也許你就是想屈服——就像一直撓蚊子包,撓疼了哭。」
他們幾乎就要觸到彼此,但就在她準備迎上去的那一刻,他們聽到古老的橡木樓梯在凱爾腳下吱嘎作響。
「這不再是什麼驚喜。」凱爾站在門口說,「不過我想確定你們知道我請你們一起吃晚飯。我提供雞肉、西紅柿片和麵包——對吧?你們拿甜點和飲料。」
即使是失望的時候,南希也能對他微笑。他當然知道他冒失地闖了進來,也許他本想轉身跑下樓梯。他是三人組裡多出來的那個年輕人,這並不容易。她抬起頭,加勒特迎上她的目光,那一刻他倆都明白凱爾該有多尷尬。他對他們的需要從來不像他想的那樣掩飾得很好。這兩個人明明是一對戀人,卻放棄了燭光、刻意相觸的膝蓋,還有把酒杯湊到對方唇邊的親密,為了跟他共進晚餐。深秋某一次散步的時候,凱爾告訴南希,說他一直以來最深切的恐懼就是怕別人猜透他的想法。她很清楚他對他倆抱有幻想。當時,南希試圖輕描淡寫地應付,她告訴他,她畫畫的時候總能感覺到模特的骨骼和肌肉,她所做的就是刷出一層薄薄的平面,直到一具軀體成形。
凱爾想跟他們保持緊密的聯繫——他真的想——但是時光流逝,他們搬過幾次家以後,他跟他們失去了聯繫。他對南希·奈爾斯的生活一無所知,並不知道在一九八五年的十月,她和加勒特還有他們兩歲的兒子弗雷澤一起出門要糖,弗雷澤在他人生中第一個真正的萬聖節化裝成小妖精。她走在他們前面幾步,一個靠電池發光的橙黃色的塑料南瓜,在她前面晃動。她裝扮成一具骨架,但也可以說是天使,在礦井的深處綻開拯救的笑容。她住的地方——羅德島普羅維登斯他們那一帶——像一個地下迷宮那麼陰森,那麼黑暗。
男人們認為南希能給他們帶路,真諷刺,因為她一直認為自己方向感很差。她覺得自己與世隔絕,為自己沒有繼續畫家的生涯而憤怒,為不再有愛情而憤怒。如果她知道這些會大吃一驚:弗吉尼亞州的沃倫頓,一個深夜的危險時刻——落葉像X光片上的黑影,突然被風捲起,模糊了凱爾·布朗的視線,他的車滑向路邊;這時他在幻覺中又看到她。南希·奈爾斯!他在一時的驚懼中想起。她就在那兒,只一瞬間的工夫——她的臉在加油站的燈光下像幽靈一樣蒼白,又化作一團光亮。倏然間,她又成為他心中美的化身。他的車在打轉,轉出更大的圈,接著後輪抵住路堤,終於停了下來。南希·奈爾斯的骨架正緩緩走過人行道。落葉像腳步一般掠過了她,飛快地拾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