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的人

在他們佛蒙特避暑別墅的第一個周末,喬、湯姆和拜倫出去吃披薩。後來,湯姆決定要去一個街邊酒吧跳舞。拜倫不大情願地跟他父親和喬出了門,他對披薩更有興趣,但又怕這一晚在外面的時間過長。「那兒有『吃豆人』 遊戲。」湯姆對兒子說,他正把車開進酒吧停車場,很明顯有那麼幾秒鐘拜倫在盤算要不要跟他們進去。「不了,」他說,「我不想你們跳舞的時候我跟一群醉鬼廝混。」

拜倫在車裡放了他的睡袋。睡袋和一摞漫畫書是他永遠的夥伴。他把捲起來的睡袋當枕頭。現在他轉身把睡袋捶得平展一些,讓它更像個枕頭,然後舒展四肢,強調他不想跟他們進去。

「也許我們應該回家。」喬說,湯姆正拉開酒吧的門。

「為什麼?」

「拜倫——」

「噢,拜倫被寵壞了。」湯姆說著把手放在她的肩頭,用指尖輕輕向前推。

拜倫是湯姆第一次婚姻的孩子。這是他來佛蒙特跟他們過暑假的第二個夏天。由他自己決定,他選擇跟他們一起。上學的時候他跟母親住在費城。今年他突然長得結實粗壯,就像他收集的那些日本機器人——那些袖珍複雜的機器人,能夠完成有用卻不大必要的任務,像一把瑞士軍刀。湯姆很難接受他兒子已經十歲了。他夜裡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那個孩子總是一個嬰兒,拳曲的頭髮像桃子上的絨毛一樣滑順,擦去夏天的疤痕和瘀青,拜倫又是一個光滑的、海豹似的嬰兒。

樂隊的樂器都堆在舞台上。這兒、那兒,電吉他從纏繞的線團中冒出來,好像大樹從森林植被交纏的地表長出來。舞池裡有個漂亮的年輕女人金髮束到腦後,輕甩蓬鬆的頭髮,對她的舞伴微笑。她戴著索尼耳機,這樣樂隊休息、自動點唱機放歌的時候她能聽自己的音樂。那個男人站在那裡搖擺著,幾乎無意跳舞。湯姆認出他們是那對夫婦,在他白天去的拍賣會上用高價拍下了他想要的一把鏈鋸。

自動點唱機上,多莉·芭頓 正在說《我將永遠愛你》的獨白部分。滾石的綠瓶子散布在吧台上,像錯位的保齡球排成奇特的形狀。多莉·芭頓的悲傷情真意切。間奏結束,她又唱了起來,感情更加飽滿。「我沒跟你開玩笑。」一個穿著橙黃色橄欖球衣的男人說,捏著坐在他邊上的魁梧男人的二頭肌。「我跟他說,『我不明白你的問題。金槍魚像什麼?它就是金槍魚啊。』」魁梧男人的臉笑得變了形。

吧台後面有一個霓虹燈牌,閃光的泡沫在一個米勒啤酒瓶中涌動。湯姆和他第一個妻子在一起的時候,拜倫大概三歲那年,他把彩燈從聖誕樹上取下來,松針灑落在他們用床單在底座上堆出的雪堆。他從沒見過一棵樹枯得這麼快。他記得自己折下枝條,然後去拿垃圾袋裝樹枝。他折下一枝又一枝,把它們塞進袋子,暗自得意想出了一種辦法把枯樹拖下四段樓梯,卻不會把松針灑得到處都是。這時拜倫從裡屋出來,看到樹枝消失在黑袋子里,哭了起來。他妻子決不會讓他忘記他對拜倫說過的錯話和做過的錯事。他還是不太確定拜倫那天為什麼難過,但是他發了火,說樹只是一棵樹,又不是家裡的一員,這讓事情變得更糟。

酒吧侍者走過,抓著啤酒瓶的瓶頸,彷彿那是些他射下來的鳥。湯姆想讓他注意到自己,但是他走掉了,專註於酒吧另一頭講的笑話。「我們跳舞吧。」湯姆說,喬步入他的懷抱。他們走到舞池裡,和著迪倫的一首老歌慢舞。口琴像派對紙哨,尖銳的聲音劃破空氣,跌宕開來。

他們出了酒吧,回到車上的時候,拜倫假裝熟睡。如果他是真的睡著了,他們開關車門會驚動他。而他眼睛閉得有點太緊了,仰卧著,裹在藍色蝶蛹般的填充睡袋裡。

第二天早上,湯姆在花園裡幹活兒,他栽下西紅柿秧和金盞菊,在一行行植物之間走動。他在換工作,有兩個月的假期,他決心不讓今年花園裡的活兒落下。這是一塊精心規劃的苗圃,比起菜地,更像是一塊織工精美的地毯。喬坐在門廊上,邊讀《摩爾·弗蘭德斯》 邊看他。

他很受用,又稍微有點擔心她想每晚做愛。一個月前,她三十四歲生日,他們喝了一瓶唐培里儂香檳,她問他是否依然肯定自己不想跟她生孩子。他說他不想,並提醒她結婚前這是兩個人一致同意的。他憑她臉上的表情以為她打算跟他爭論——她是一個老師,喜歡爭論——可是她撂下了話題,說:「有一天你的想法會變的。」自那時起她開始挑逗他。「改主意了嗎?」她會輕聲低語,在沙發上蜷到他身邊,開始解他的襯衣。她甚至想在客廳里和他做愛。他害怕拜倫醒來為了什麼事下樓,所以關了電視,跟她一起上樓。「這是幹什麼?」他有次輕輕地問,希望不至於引發又一場討論,關於他是否改變了不要小孩的想法。

「我對你總有這種感覺。」她說,「你以為我其他時間喜歡嗎,當教學耗去了我所有精力的時候?」

另一晚,她低聲說出令他驚訝的一件事——一件他不願往深里想的事。她說她意識到擁有可以熬一整夜聊天的朋友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這讓她覺得老了。「你還記得大學時嗎?」她說,「所有那些最拿自己當回事的人,把感覺到的一切都看作事實。」

他樂得看到她不需要回答就睡著了。這些天拜倫讓他不怎麼迷惑了,而喬卻讓他更加迷惑。他現在仰望天空:湛藍,雲彩邊緣漸細,末端像是系著風箏的線。他用房子邊上的橡膠軟管沖著手,這時一輛車開上車道,輕輕停住。他關上水管,甩著手,走過去問問。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走下車——清爽、矮胖。他伸手去車裡拿公文包,然後直起身。「我是埃德·里克曼!」他大聲說,「你今天過得好嗎?」

湯姆點點頭。一個推銷員,這下他被套住了。他在牛仔褲上擦乾手。

「我直說吧,這一帶我最愛的只有兩條路,這是其中一條。」里克曼說,「你是新住戶——嗨,在新英格蘭每個沒撞上普利茅斯巨石 的都是新住戶,對吧?我多年前想買下這一塊地,農場主不願意賣。那時錢還值錢,我出了一個價,那人就是不願賣。現在這幾英畝地都歸你了?」

「兩英畝。」湯姆說。

「天。」埃德·里克曼說,「你在這兒要是不快活才怪,對吧?」他的目光越過湯姆的肩頭。「有花園嗎?」里克曼說。

「在後面。」湯姆說。

「你要是沒有花園才怪。」里克曼說。

里克曼走過湯姆身邊,穿過草坪。湯姆希望這位訪客收斂一點,可是里克曼不慌不忙,四處細細張望,讓湯姆想起拍賣會上很多人仔細查看紙箱的樣子——他們不會讓你在箱子里翻來翻去,因為好東西一般都堆在頂上,蓋著一箱破爛。

「我從來不知道這個地方能買。」里克曼說,「我以為房子和地是一個八英畝的整體,不賣。」

「我猜其中兩英畝可以。」湯姆說。

里克曼的舌頭在牙齒上幾次舔過。他的一個門牙顏色暗淡——幾乎是黑的。

「從農場主手裡買下來的?」他問。

「是房產經紀人,三年前了。報紙上打了廣告。」

里克曼表情驚訝。他低頭看看自己的帆船鞋。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注視著房子。「我猜我沒趕上時候。」他說,「或者就是操作方式的問題。這些新英格蘭人有點像狗。動作緩慢,決定自己的想法以前先四處聞聞。」他把公文包擱在身子前面,拍了好幾下,讓湯姆想到喝啤酒的人拍打肚子。

「一切都變了。」里克曼說,「不難想像以後這裡都會是摩天大樓。公寓樓,其他什麼。」他看看天。「別緊張。」他說,「我不是開發商。我甚至沒有名片能留給你,萬一你改了主意還可以聯繫。我的經驗是,只有女人才會改主意。以前你可以說這種話,而不必擔心有人教訓你。」

里克曼伸出手。湯姆跟他握手。

「你這個地方美極了。」里克曼說,「謝謝你抽時間。」

「沒事。」湯姆說。

里克曼晃著公文包離開了。他的褲子有點肥,在座位上坐得滿是褶皺,像一把打開的手風琴。他走到車旁,回頭笑笑,然後把公文包扔到副駕駛座上——不是撂,而是扔。他上了車,使勁關上車門,開走了。

湯姆繞到房子後面,喬還在門廊上看書。她椅子旁邊的小柳條凳上放了一摞平裝書。他有一點點惱火,想到他在埃德·里克曼那裡浪費了那麼多時間,而她一直在這兒快活地看書。

「一個神經病停下車想買這座房子。」他說。

「告訴他我們一百萬就賣。」她說。

「我可不賣。」他說。

喬抬起頭。他轉身往廚房走。拜倫忘了蓋上蓋子,一隻蒼蠅死在花生醬里了。湯姆打開冰箱門,看有什麼可吃的。

這一周的後兩天,湯姆發現里克曼跟拜倫也說過話。孩子說他當時釣完魚回來,正走在路上,一輛車開上來,有個男人指著他們家問他是不是住那兒。

拜倫情緒很差,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