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夜

「不要想一頭牛。」馬特·布林克里說,「不要想一條河,不要想一輛車,不要想雪……」

馬特正站在門口沖著客人身後大叫。他妻子蓋伊拽著他胳膊,想把他拉進屋去。聚會已經結束。卡羅爾和弗農轉過身來揮手告別,大聲說謝謝,低聲提醒對方小心。台階上有雪很滑,凍雪下了幾個小時,冰晶混合著輕盈的雪花。他們剛離開布林克里家門廊的庇護,寒意就凍結了他們臉上的微笑。打在卡羅爾皮膚上的雪讓她想起——這樣的晚上想起這個有些奇怪——海灘上沙子飛揚那種扎人的疼痛。

「不要想一個蘋果!」馬特喊叫。弗農轉過頭,可是他的笑臉對著的是一扇關上的門。

街燈下小小的、明亮的區域中,彷彿有那麼一刻,所有飛旋的雪花都有自身的邏輯。如果時間本身可以凍結,雪花就成了情人節賀卡上的金絲花邊。卡羅爾皺起眉頭。為什麼馬特想出一個蘋果的形象?現在她在沒有蘋果的地方看到了一個蘋果,懸在半空,把眼前的情景變幻成一幅可笑的超現實主義繪畫。

雪要下一整夜。他們在開車去布林克里家的路上聽廣播里說的。什麼也不要想的那個遊戲以一個笑話開始,馬特一直講下去,從弗農的表情判斷,他覺得笑話又長又讓人吃驚。臨近午夜時,卡羅爾走到房間另一頭告訴弗農,他們該走了,於是馬特飛快地說完他的笑話或故事——不管是什麼——他在弗農耳邊低語,講得很倉促。他們像兩個孩子,一個瘋狂地低語,另一個低著頭,但是弗農低頭的姿態讓你明白,如果你腰彎得夠低,就能看到他臉上有一個大大的笑容。弗農和卡羅爾的女兒莎倫,馬特和蓋伊的女兒貝姬,她倆小的時候就那樣並肩而坐,或者說並膝而坐,彼此低語。卡羅爾現在記起了這一幕,她每次想起莎倫和貝姬的事,就不能不想到某種帶有性意味的親密。貝姬後來給布林克里夫婦惹了很多麻煩。她十三歲就離家出走,數年後,他們有一次去做家庭問題心理諮詢,發現她十五歲做過一次人流。再後來她從大學輟學了。現在她在波士頓一家銀行做事,還在夜校選修了詩歌課。詩歌還是陶藝?隨著擋風玻璃雨刷刷去玻璃上的積雪,卡羅爾眼前再度出現的蘋果變幻為一隻紅色的碗,之後又變成一個蘋果,車在十字路口停下,蘋果變得更圓了。

她一整天都很疲憊。焦慮總是讓她疲憊。她知道是個小規模的聚會(布林克里的朋友格雷厄姆有一本書剛被出版社接受,晚上當然很多時間會說起這事);她害怕它會成為大家的一個負擔。布林克里一家剛從中西部回來,他們去參加了蓋伊父親的葬禮。這似乎不是計畫聚會的時候。卡羅爾猜想,聚會沒取消是馬特的主意,不是蓋伊的。她現在轉身對著弗農,問他怎麼看待布林克里一家。不錯,他立刻回答。他還沒開口,她就知道他會怎麼回答。如果人們不在他們的朋友面前爭吵,他們就沒有問題;如果他們不撞到牆上,他們就沒喝醉。弗農想盡量樂觀一些,但他對於真正的痛苦從來都無法無動於衷。他的本能反應是用玩笑把嚴肅的問題撥到一邊,但是他也能同樣迅速地抹去臉上的微笑,突然摟住一個人的肩頭。他不像馬特,他是個熱心人,但人們要是出其不意地向他表達情感,他會覺得尷尬。布林克里家看的同一個心理醫生告訴過卡羅爾——弗農拒絕見他,而她發現他不去她也就不想繼續——弗農對別人的善意感覺不適,是因為他為莎倫的死自責:他救不了她,現在人們對他好,他覺得自己不配。但是怎麼也輪不到弗農來受懲罰。她記得他在醫院裡,莎倫問他要放在床頭柜上的髮夾,他假裝會錯意,把小黃鴨子髮夾拿起來別進自己耳朵上方的頭髮。他一直努力逗她笑——用毛絨動物的紐扣鼻碰碰她的鼻尖,又碰碰她的耳垂。莎倫死的時候,弗農一直坐在她的床邊(卡羅爾不知為什麼靠在門上),四周是一個動物彩色粉筆畫的戰場。

他們安全地開過到家前的最後一個路口。汽車拐進他家的街口時打滑了。卡羅爾感到汽車發飄的那一秒鐘,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但是他們輕鬆地擺脫了打滑。他一直開得很小心,她什麼也沒說,在那一刻盡量顯得若無其事。她問馬特是否提到了貝姬。沒有,弗農說,他不想開始一個痛苦的話題。

蓋伊和馬特結婚二十五年了,卡羅爾和弗農結婚二十二年。有時弗農相當認真地說,馬特和蓋伊是他們的另一個自我,承受並上演危機,替他們倆省去了這些混亂的經歷。卡羅爾想到他某種程度上相信這個,覺得恐怖。誰會真的相信有辦法在這世界上找到庇護——又有什麼人能提供庇護?發生的事都是隨機的,一件可怕的事很難杜絕之後發生壞事的可能。莎倫死的那個春天,後來讓弗農住院的那個異想天開的內科醫師給他抽血時抬頭看他,幾近漠然地說如果弗農也得了白血病,那真是令人無法承受的諷刺。血檢結果出來了,弗農有單核細胞增多症。還有聖誕樹著火的那一次,她向火焰衝去,像敲鈸一樣拍打雙手,弗農及時把她拉開,趕在整棵樹變成一把火炬,而她也被吞噬之前。他們的狗奧博在他們去緬因州度假的時候不得不施以安樂死,那個恐怖的女獸醫,長著冰冷的綠色眼睛,漠不關心地為狗實施了死刑,她把一隻修過指甲的手按在顫抖的狗身上,叫他「博博」,好像他們的狗是某個馬戲團的小丑。

「你哭了?」弗農說。他們現在在房子里了,在走廊上。他才轉身面對著她,遞出一個粉色的帶墊衣架。

「沒有。」她說,「外面的風真大。」她把夾克掛在他遞過來的衣架上,然後去了樓下的洗手間,把臉埋進一塊毛巾。最終,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用毛巾緊緊按住眼睛,有幾秒鐘她得眨眨眼睛才能聚焦。她想起了莎倫小時候他們用的那種相機。透過取景框你可以看到兩個圖像,你得自己調整,把一個圖像疊加到另一個上面,然後那個輪廓突然清晰。她又拿毛巾輕拍雙眼,屏住呼吸。如果她不能停止哭泣,弗農就會跟她做愛。當她悲傷不已的時候,他感覺到他本能的樂觀主義無法發揮作用;這時他變得緘默,他說不出話的時候,渴望觸摸她。這些年來,他曾打翻酒杯,手隔著桌子伸過來握住她的手。有時她發現在洗手間里他突然從後面抱住她;如果他懷疑她要哭,甚至會跟著她進去——走進去抱住她,連敲門都省了。

她現在打開門,向廳里的樓梯間走去,然後她意識到——其實是在看到以前就先感覺到——起居室的燈亮著。

弗農在沙發上仰卧著,雙腿相疊;一隻腳杵在地上,上面那隻腳在空中晃蕩。他即使筋疲力盡,也總是小心地不讓鞋子碰到沙發。他很高,頭不枕在胳膊上人就沒法在沙發上平躺。不知什麼原因,他沒有把外套掛起來,它像一頂帳篷蓋在他的頭和肩上,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她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確定他真的睡著了,然後進到房間。沙發太窄,沒法跟他擠在一起。她不想叫醒他,她也不想獨自上床。她到門廳衣櫃里拿了他的大衣——他今晚沒穿的那件雅緻的駝毛長大衣,因為他覺得晚上會下雪。她脫去他的鞋子,靜靜地走到他躺的地方,在沙發旁的地板上躺下,把大衣拉到上面,直到領子碰到她的嘴唇。然後她蜷起雙腿縮進溫暖之中。

如此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很少有日子會像從前一樣。現在,在他們自己的四個卧室的房子里,在這個最大最冷的房間里,他們願意以這種特殊的雙層床方式睡下。不管是誰,看到會怎麼想?

她當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個不認識他們的人會誤以為這是爛醉如泥的睡姿,但任何一個朋友都能準確理解。假以時日,他們倆都能學會不再做出判斷,判斷他們如何應付悲傷的降臨,那種出其不意卻又如此真實的降臨,讓人只能立刻接受,就像接受一場降雪。在外面白色的夜的世界,他們的女兒可能正像一個天使那樣掠過,在她懸停的那一秒鐘,她會把這個場面看作一個必要的、小小的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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