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天堂

威爾站在廚房的過道上。在坎普太太眼裡他有點醉醺醺的。這是個炎熱的夜晚,但僅此一點並不能為他的襯衫開脫,那襯衫不但皺巴巴的,還垂在短褲外面。鋼筆、一盒香煙,還有像是手帕一角的什麼東西,從胸前的口袋裡冒出來。威爾用指尖彈一彈鋼筆。也許他彈鋼筆不是因為神經緊張,而是因為它們在那裡,就像坎普太太的母親過去常用手指捋她放在圍裙口袋裡的玫瑰經念珠。威爾問坎普太太能不能切一片她為早餐準備的檸檬重油蛋糕。她想要是一個人喝多了,最好對他遷就一點,於是切了蛋糕。每個人都有些小小的弱點,這是肯定的,但威爾和他姐姐長大以後都成了好人。她在他們還蹣跚學步的時候就認識他們了,那時她剛到夏洛茨維爾為懷爾德一家工作。威爾是她的最愛,過去和現在都是,雖然凱特可能更愛她。威爾現在十九,凱特二十。在牆上,水槽上方,有一個畫框鑲著凱特五年級時寫的一首詩,還有插圖:

喜歡是塊小甜餅

愛是塊蛋糕

喜歡是個小水窪

愛是一個湖

多年後,威爾告訴她,那首詩根本不是凱特自己寫的。是她在學校讀到的。

坎普太太轉身對著威爾,他坐在桌邊。「什麼時候開學?」她說。

「有隻蒼蠅!」他說,把那片蛋糕撂在盤子上。

「什麼?」坎普太太說。她本來站在水槽邊沖洗玻璃杯,準備放到洗碗機里。她讓水一直在流,蒸汽上升,飄向天花板,漸漸消散。「是顆葡萄乾。」她說,「你讓我為了一顆葡萄乾這麼緊張。」

他從重油蛋糕里又挑出幾顆葡萄乾,然後咬了一口。

「如果你不願意談學校,那是一回事,但也用不著大喊大叫,說吃的東西里有蒼蠅。」坎普太太說。

一年前,威爾上大二的時候差點輟學。他父親在長途電話里跟系主任說情,威爾才得以繼續。現在是暑假,懷爾德先生給威爾請了一個數學家教。早上和下午威爾沒有家教課或不做數學題的時候,他跟他的朋友安東尼·斯科萊索一起粉刷房子。「記分牌」 和威爾八月底要開車去馬薩葡萄園島 粉刷那裡的一棟房子。房子沒人住,雖然坎普太太有點猶豫要不要這麼做,她還是打算接受威爾的邀請,在他們刷房子的那個星期和男孩子們一起去住在房子里。「記分牌」喜歡吃她做的飯。她從來沒去過葡萄園島。

現在他們大了,威爾和凱特很多事都會叫上坎普太太。他們總是什麼都跟她說。這就是作為她本人和作為父母之間的差別——他們知道可以告訴她任何事。她每次見到他們的一個朋友,都會從威爾或凱特那裡聽到所謂的「真相」。那個英俊的金髮男孩,尼爾,講他搭順風車去西海岸的長篇故事,威爾後來告訴她,那傢伙太會講故事了,因為他在抽安非他明。叫娜塔莎的那個拿到獎學金去義大利上學的女孩,十八歲的時候其實已經結了婚又離婚,她父母從不知道。麗塔,坎普在她一年級時就認識的,現在跟一個和她父親一樣老的男人睡覺,為了錢。凱特和威爾樂得看到坎普太太在聽這些故事時臉上掠過一絲憂慮的表情。多年前,有一次她告訴他們她喜歡披頭士的那首老歌,《露西在點綴著鑽石的天空》,威爾歡快地宣稱:披頭士唱的是一種毒品。

坎普太太在沖洗最後一個盤子的時候,凱特的車開進了車道。凱特開一輛小小的白色豐田,輪胎開過礫石路面的時候發出一種輕柔的聲音,像雨聲。威爾起身去酒櫃里拿酒,順便為他姐姐拉開紗門。他往一個玻璃杯里倒了些杜松子酒,走到冰箱跟前,加了點湯力水,但沒加冰。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坎普太太的母親總會提議保持安靜,念祈禱詞。坎普太太的丈夫——他去切薩皮克灣的什麼地方釣魚了——當然從不會提議祈禱。她注意到威爾發現她在看他。他沖她微笑,然後放下酒杯,把襯衫掖進褲子。他掀起襯衫的時候,她瞥見他晒成棕色的長長的後背,想起了他嬰兒的時候,她抱著赤裸的他——她給他洗澡的那些時候,她在後院里用水管往他身上沖水的那些日子。最近,他和「記分牌」有時午飯時間會來家裡。他們被晒成棕褐色的身體上油漆斑駁,穿著小短褲坐在門廊的桌子旁等她端上午飯。他們穿得不比威爾嬰兒的時候穿得更多。

凱特走進廚房,把她的帆布大包撂在檯子上。她去看她男朋友了。坎普太太知道男人總是會讓凱特著迷,就像很多個夏天以前她養的熱帶魚讓她著迷那樣。坎普太太覺得男人大多動作緩慢,那就是吸引女人的原因。像對她們施了催眠術。男人幹活的時候不是這樣。建築工人幹活的時候,坐得筆直,把拖拉機開過土堆,轟隆隆地開過大得能埋下一輛自行車的土坑;可是到了家裡,那是她認識的那些女人最常見到她們男人的地方,他們的時間都用來在大椅子上舒展身體,或者站在燒烤爐旁,懶懶地給一塊肉餅翻面,肉餅滋滋作響。

凱特有黑眼圈。她的棕色長發在後頸處梳成一個圓髻。她跟她男朋友弗蘭克·克萊恩一起過周末,這個夏天的每個周末都是如此,在他大洋城的公寓。他在複習準備法律考試。坎普太太問凱特他複習得怎麼樣,凱特卻只是不耐煩地搖搖頭。威爾在冰箱里找到一隻酸橙,拿起來給她們看,很高興的樣子。他切下一片,把酸橙汁擠在酒里,又把酸橙放回冰箱,切面向下,擱在黃油儲存盒蓋子上面。他討厭用蠟紙包任何東西,坎普太太知道。

「弗蘭克昨晚做了件好奇怪的事。」凱特說著坐下,把腳從涼鞋裡伸出來,「也許不奇怪。也許我不該說。」

「就是那一天。 」威爾說。

「什麼事?」坎普太太說。她認為弗蘭克太情緒化,有點自戀,她覺得這是又一件能證明她觀點的事。凱特看起來悶悶不樂——或者也許只是比坎普太太先前注意到的更疲憊。坎普太太從冰箱里拿出一瓶蘇打水,放在桌上,還拿了酸橙和刀。她在桌上放了兩個玻璃杯,然後坐在凱特對面。「巴黎水?」她說。凱特和威爾希望她用正確的名字稱呼所有東西,除非他們自己起的別名。暗地裡,她把它叫成泡泡水。

「我昨晚在他的卧室里,我在看書,蓋著被子。」凱特說,「他的浴室在卧室對面,隔著過道。他去沖澡了,等他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我把被子拉在他那邊的床上。他就那麼站著,站在門口。我們之前為他的那個朋友扎克吵了一架。我們仨那天晚上出去吃飯,扎克不停地為難那個女服務生,都是小事。服務生端來的盤子上有一點冰淇淋,他對人家出言不遜。弗蘭克知道我討厭這樣。他去洗澡前,跟我說了一大堆什麼我不必為他朋友的行為負責,說如果扎克的行為有我說的那麼糟糕,他只會讓自己丟臉。」

「如果弗蘭克這一次能通過司法考試,你就什麼也不用擔心了。」威爾說,「他又會變成好人。」

凱特倒了一杯巴黎水。「我還沒講完故事呢。」她說。

「噢。」威爾說。

「我以為我們之間一切都好。他在門口不動,我放下雜誌對他微笑。然後他說:『凱特——你能為我做件事嗎?』」凱特看了看坎普太太,然後垂下眼皮。「你知道我們要睡覺了。」她說。「我以為過一會兒就沒事了。」凱特抬起眼皮。坎普太太點點頭,垂下眼皮。「反正吧,」凱特說下去,「他表情很嚴肅。他說:『你能為我做件事嗎?』我就說:『當然,什麼事?』他說:『我就是不知道什麼事。你能想點什麼事讓我開心嗎?』」

威爾在小口喝酒,他笑起來的時候灑了一點。凱特皺著眉頭。

「你什麼事都那麼當真。」威爾說,「他在開玩笑。」

「不,他沒有。」凱特輕輕地說。

「你做什麼了?」坎普太太說。

「終於,他走到床邊來,坐下了。我知道他為什麼事難受。我以為他會告訴我是什麼事。他什麼也沒說,我就抱抱他。後來我給他講了個故事。我想不出來我是怎麼了,我講起爸爸教我開車的事。他害怕自己坐在乘客座里,而我卻掌握著方向盤,結果他假稱我需要練習開車入庫。記得嗎?他站在車道上,指揮我不停地開進開出?我本來開車入庫就沒有任何問題。」她又抿了一口巴黎水。「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跟他講這個。」她說。

「他在開玩笑。你也說了件好笑的事,就是這樣。」威爾說。

凱特站起來,把玻璃杯放到水槽里。很明顯,她再次開口的時候,說話對象只有坎普太太。「然後我按摩他的肩膀。」她說,「實際上,我只按摩了一分鐘,然後我按摩他的頭頂。他喜歡讓人按摩他的頭,但要是我從頭直接開始,他會不好意思。」

凱特到樓上去睡覺了。電視上在放電影《衝突》,坎普太太跟威爾一起看了會兒,然後決定她該回家了。已經是八月二十五日,如果她今晚開始寫聖誕賀卡,她就比別人提前四個月準備聖誕節。她總是在聖誕節後的第二天買賀卡,然後擱起來放到下一年。

坎普太太的汽車是一輛一九七七年的沃爾沃旅行車。懷爾德夫婦五月送給她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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