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亨利二十歲,他明白自己不喜歡哥哥傑拉爾德也將近十五年了。他父親卡爾不在乎亨利跟傑拉爾德處得不好,他母親卻認為兄弟倆的感情會日漸親厚,她現在問他們出了什麼問題問得更頻繁了。每當亨利坦承自己討厭傑拉爾德的時候,他母親總說:「人生短暫,沒理由不愛你哥哥。」這一次亨利來看他們,他對她說他不是真的討厭傑拉爾德——而是漠不關心。「這不是漠不關心的時候。」她說。傑拉爾德正在應付離婚。他跟一個叫科拉的女人結了婚。關於她,亨利能記住的最美好的一件事,大概是有一次他幫她換輪胎後得到熱烈而真誠的讚揚。而最尷尬的事是他在遊樂場玩漂流時跟她同坐一條木船,木船轉彎傾斜的時候,他倒在她身上,有兩次他條件反射地伸出手保持平衡,想抓住她的胳膊,卻錯抓了胸。

亨利和傑拉爾德剛到他們父母在威爾頓的家,他們是分頭到的。傑拉爾德已經倒在一把躺椅上,脫了襯衣,喝著金湯力,曬日光浴。亨利在院子里幹了一點兒活,然後,跟往常一樣,他又干起小孩子的事:喝可樂,玩拼圖。

卡爾過生日。亨利送給他父親一條游泳褲,圖案是木槿、蜂鳥和像棕色香蕉的什麼東西的拼繪。他母親給他父親又買了幾個砝碼,杠鈴上用的。這一天早些時候,商店送來兩個盒子,送貨男孩把盒子放在廚房地板上,然後甩著雙手,察看手掌。「上帝啊,幫幫我。」他說。

「亨利親愛的。」這時候,他母親維娜開口了。她從房裡出來,站在野餐桌前。他正在桌上玩拼圖,拼完以後是一個披薩。她把一馬克杯冰茶放在桌上。家裡沒有玻璃杯——只有馬克杯,他從沒問過為什麼。她說「亨利親愛的」,就是在宣稱自己的存在,萬一他想聊天的話。他不想。他把兩片拼圖對在一起:一條鯷魚跟一片青椒相接。

「謝謝你修剪樹籬。」她說。

「別客氣。」他說。

「我想傑拉爾德表面上不在乎,其實對離婚的事很難過。你爸的一個朋友今天早上叫傑拉爾德去打高爾夫,他不願去。」

亨利點點頭。還是從維娜身邊逃開,去同情他哥哥吧。他站起來,穿過草坪,走到傑拉爾德旁邊,他閉著眼躺在躺椅上。傑拉爾德才二十七,可是看著要老些。他的卡其布褲子的腰線一帶微微隆起。亨利知道傑拉爾德知道他站在那兒。傑拉爾德沒有睜眼。一隻螞蟻在傑拉爾德的金湯力杯口爬動。亨利把它拂進杯中。

「想去高爾夫球場打上幾桿嗎?」亨利說。

「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嗎?」傑拉爾德說,「我想跟一個十八歲、不會問無數個問題的美人上床。」

「你希望是個女孩?」亨利說。

「哈,哈。」傑拉爾德說。

「什麼問題?」亨利說。

「我跟她上床前,問我以前做過的、想過的一切,還有我下面要怎麼表現,我起身的那一刻會怎麼想。」

亨利坐在草地上,扯下一片草葉,嚼著葉梢。然後他扔掉草葉,走下草坪的斜坡,到他母親站著的地方,她正在往玫瑰葉子上噴殺蟲劑。

「他挺難過的。」亨利說,「不過他在思考一些問題。他說他打算禮拜天去教堂。」

「教堂?」他母親說。

太陽透過他母親戴的綠色遮陽帽照下來。她的臉是金黃色的。

亨利走回門廊,避開陽光。透過前面的紗門,他看到剛割過的草,平整的水蠟樹圍籬標誌著前院草坪的邊界。人行道前方的馬路上一片空曠。他試圖想像薩莉生了銹的米色福特停在那裡。

家裡沒有一個人認可薩莉,他愛的女人。她以前是他的平面設計課程的老師。她三十三歲,離過婚,有一個八歲的女兒叫勞麗爾,一點也不可愛。她戴著厚厚的眼鏡,總是站在她母親身後,或是跟她並排。那孩子的皮膚在太陽直射的時候,像沙子一樣蒼白。她身上總有疹子和蚊子包,抓得都結痂了。亨利和薩莉幾個月前開始戀愛,最近他跟她同住在她在蘇荷區分租的一個開間里。這個星期她和勞麗爾去普羅維登斯看她姐姐了,不過她們會回來參加卡爾的生日聚會,第二天早上他們仨再一起開車回紐約。

亨利望著外面門廊的另一邊。傑拉爾德站了起來,一隻手拿著裝著金湯力的馬克杯,正拿著橡膠水管往玫瑰上噴水。

「不要!」維娜驚呼。她從花園裡來,繞過房子的側面,一隻手提著裝著新摘蔬菜的籃子。

「你沒看到白粉嗎?是滅蚜蟲的。傑拉爾德,別噴——」

傑拉爾德把水管對準維娜。

「傑拉爾德!」她尖叫著。

「你為什麼叫亨利親愛的,只叫我傑拉爾德?」他說,「偏心會害了孩子。」

「你瘋了!」維娜說著往門廊跑去,籃子里的黃瓜和生菜都掉出來了。

傑拉爾德大笑起來。維娜跑到門口,擱下菜籃,跺著腳進了廚房。亨利想進去問她是不是還要他愛這個哥哥。傑拉爾德把水管對準一個又一個躺椅。然後他又瞄準玫瑰花,不再笑了。他的臉上有種士兵持槍瞄準時的僵硬。亨利看著他撂下水管,走到門廊外面的龍頭那兒去關水。

「你失控了,親愛的。」亨利說。

薩莉的女兒勞麗爾,害羞得不願跟其他人站在一起舉杯慶祝生日。她半個身子鑽到野餐桌下面,撫摸鄰居家的一隻貓。

「致我!」卡爾激動地說,舉起一個斟滿香檳的保溫壺蓋。

傑拉爾德送他一個保溫壺作生日禮物。卡爾也穿上了泳褲,齊膝高的黑襪,和黑色的科爾多瓦革皮鞋。「致一個四十九歲末的生日男孩,還有——」他轉向薩莉——「新朋友。」他把杯子舉得更高。「致我買的帆船。」他說。

「什麼帆船?」維娜說。

「一艘白色的帆船。」他說。

「你要買一艘帆船?」維娜說。

「一艘白色的。」他說。

「電話!」傑拉爾德說。他穿過草坪跑向屋子。

「為什麼不買艘帆船?」卡爾說,「要知道這一年生意很好。沒人問我生意怎麼樣。很好,謝謝。」他舉起杯子。他一口香檳還沒喝。薩莉小口抿著香檳。亨利的馬克杯空了。他走到桌邊,從冷櫃里拿出酒瓶倒酒的時候,胳膊肘把放著拼圖的盒蓋撞翻在地。香檳從他的馬克杯里湧出泡沫。他把杯子拿開,然後舔起自己的手腕。

「不好意思,」薩莉對亨利輕聲說,「我去趟洗手間。」她把空杯子遞給他。低著頭,走過草坡往房子去。

卡爾這時坐在躺椅上說:「其實我想要一個高爾夫沙坑桿作生日禮物。」

維娜坐在野餐桌旁的長椅上。「也許等傑拉爾德接完電話,我們就可以吃蛋糕了。」她說。

「我去拿蛋糕。」亨利說著往房子走去。勞麗爾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他打開前廊門的時候她跑到他身邊。她還抱著那隻貓。貓從她懷裡跳出來,鑽到一叢灌木下面。他希望她跟別人待著;他覺得薩莉去洗手間是因為他家人讓她不自在,他也想去跟她聊聊。

「媽媽呢?」勞麗爾說。

「在洗手間。」他說著指指那裡。

「不管怎樣,不管怎樣,你讓我回去就行。」傑拉爾德在電話里說。「諮詢——該死,哪怕電擊都行。不管怎樣,不管怎樣。」

亨利站在走廊上,看著他哥哥。傑拉爾德看著他,微笑。「打錯了。」他說,然後掛了電話。

「媽媽,貓喜歡這裡。」勞麗爾說,跳到洗手間門口,「它沒回家。」

生日蛋糕在廚房桌上,放在一個有腳的蛋糕托架上,下面墊著餐巾紙——一個高高的巧克力蛋糕,一圈圈的白色糖霜寫著「生日快樂」。旁邊有一盒蠟燭、一沓火柴,萬事俱備。亨利彈出一些蠟燭,把小燭芯捻直,用拇指和食指搓緊。

「媽媽,那隻貓的尾巴特別短。」勞麗爾說。

電話鈴響了,亨利拿起來。

「傑拉爾德?」一個女人說。

「不是,我是亨利。」

「亨利——我是科拉。傑拉爾德在嗎?」

「剛才是你打的嗎?」他說。

「是。」

「我看他是喝了幾杯。也許你可以晚點再打。」

「我早該知道。我現在在急診室,踝骨骨折,等著包紮。我從一面破石牆上掉下來了。我打電話是問他帶沒帶那張有醫療保險號的卡。」

「你要我去叫他嗎?」亨利說。

「不用了。」她說,「我才想起來,就算有少數幾次我能跟他溝通的情況,也根本不值得。」她掛了電話。

勞麗爾踮起腳跟走過廚房,回頭叫他:「媽媽說我可以跟貓玩。」亨利聽到門碰上的聲音。他接著整理燭芯。然後他把蠟燭插成兩個同心圓。薩莉在洗手間待得太久了。他走到洗手間門口。

「薩莉。」他說。

「幹什麼?」她說。

「我們吃完蛋糕就走,好嗎?」

「一家人就這麼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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