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魯坐在餐桌旁,這是他的朋友切斯特在阿靈頓的家。一個大晴天,陽光透過廚房裡小雞圖案的窗帘,讓小雞具備了一種在現實中無法獲得的優勢——背後有光,它們閃閃發亮。美極了。
德魯在切斯特家已經待了幾個小時。時近傍晚,光線耀眼。他們之間,桌上那瓶傑克丹尼 ,已經空了一半。切斯特給自己杯里又倒了半英寸高的酒,用拇指擦乾瓶頸,再舔舔拇指。他把瓶蓋擰回去,就像人們倒出一杯葡萄酒以後要把木塞放回去。切斯特喜歡葡萄酒,是他妻子霍莉改變了他的品位;但他非常清楚,招待德魯有比紅酒更好的東西。霍莉現在在醫院,晚上會住一夜;他的不孕檢查結果是否定的,醫生現在要給霍莉做個小手術檢查。就算今天德魯不來,他可能也會喝醉。
德魯一起搖晃著鹽瓶和胡椒瓶。佐料瓶是企鵝的形狀。瞧他這兩個朋友切斯和霍莉可真有幽默感!一隻就是企鵝本來的樣子,另一隻穿著西裝背心戴著高頂黑色禮帽。大概是故意做得這麼滑稽。
切斯特的收音機得換新電池了。他右手拿著收音機,用過去搖晃雞尾酒調製器的動作搖著它。之前他想過調一些曼哈頓 ,但是德魯說他更喜歡純的波旁威士忌。
今天,德魯從韋恩斯波羅開車穿越群山,到阿靈頓來參加他侄子的洗禮儀式。之後的派對在他母親家裡舉行。派對之前他修剪了灌木叢,把地下室的門修了一下,讓它不再卡住。後來,大家都走了,他母親在浴室,他就給從前的女友夏洛特打了個電話。這是意料之外的事,他自己都沒料到。一個月前,夏洛特嫁給一個男人,他在阿靈頓郊外的某個大商城裡經營一家潮流五金店。德魯的母親從報紙上剪下他們的結婚告示,寄到他上班的地方,信封上寫著「私人」。現在他跟夏洛特若有私情,秘書就會知道。老闆收到一封標註「私人」的信件,秘書還能怎麼想?
再過不到一小時,德魯就要去跟夏洛特碰頭喝酒。夏洛特·庫爾,現在是夏洛特·雷比爾。就德魯所知:是夏洛特·庫爾·雷比爾。切斯特答應一起去,這樣即使被人看到,至少也會以為只是幾個朋友喝酒敘舊。每個人都知道別人的事。德魯的一個表哥霍華德在紐約的時候,跟一個已婚女人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私情,持續了四年。他們總是約在中央車站碰面。幾年來,人們在他們身邊匆匆來去。孩子從他們身邊被拖走。宗教狂熱分子在散發宣傳單。很有可能看到某個他或她認識的人,當然,他們從來沒有,而且據他們所知,也從沒有人看到他們。他們在「世界之窗」 喝酒。誰會在那兒找到他們?霍華德講起這些事能讓人大笑——他倆在芒特基斯科鎮的大門旁擁抱,吻到兩個人的嘴唇發燙;然後去城裡,坐在落地長窗旁邊俯瞰埃利斯島,自由女神像。德魯還是個小孩的時候,跟家人來紐約玩,他們爬上了雕像。這麼多年他依然相信他父親說的——他爬進了拇指。霍華德的情人跟她丈夫離婚了,卻嫁給了別人。霍華德很痛苦,把氣撒在大家身上。有一次他對德魯和切斯特說,他們一無所成,他們從來沒有花一點工夫審視自己人生的任何一件事。霍華德又知道什麼,德魯想。霍華德過去常常看向高窗外,結果還是進了另一個摩天高樓,一個心理醫生的辦公室,百葉窗是拉上的。
德魯說:「夏洛特的胳膊肘很尖,像個硬檸檬。我以前跟她做愛的時候就抓著她的胳膊肘。這叫什麼事啊,坐在這兒回憶這些。」
「德魯,她見你只是喝一杯而已。」切斯特難過地說,「她不會離開她丈夫的。」
切斯特輕輕拍著桌上的收音機,像他從煙盒裡彈出一支煙那樣。德魯和切斯特不抽煙,他們大學畢業以後就不抽了。德魯大學二年級的時候認識了夏洛特,愛上了她。「她是個孩子。」以前霍華德說過一次,在男生聯誼會之家深夜卧談的時候。霍華德的語氣總帶點父性的慈愛,雖然他只比他們高兩屆。「我們給霍華德打電話吧。」德魯說,「問問他怎麼看霍莉的事。」霍華德現在是西雅圖的外科手術醫生。有時他們把電話打到醫院找他,或是深更半夜給他的應答機留言。有幾次他們喝醉了,改變聲音混亂驚慌地說上一通,讓霍華德以為有人得了心臟病或闌尾穿孔。
「我見了霍莉的那個醫生。」切斯特說。他指著天花板:「要是那個萬能的上帝和她那個萬能上帝的婦科醫生認為她沒有理由生不了小孩,我就會慢慢等著。」
「我只是想我們可以打電話問問他。」德魯說。他脫掉了鞋子。
「打這個電話沒什麼意義。」切斯特說。切斯特給他自己又倒了杯酒。他把額前的頭髮往後一抹,感覺挺好。他又抹了一下,然後又是一下。
「給醫院打電話看看她怎麼樣了。」德魯說。
「我是她丈夫,你以為我不在那裡嗎?我看到她。他們把她推出來,她說她要是永遠要不了小孩也無所謂——但她受不了身上冷得像冰。就是那個,你知道吧……是麻醉劑。我把她的腳放在手裡捂了一個小時。她睡著了,護士讓我回家。早上,高高在上的萬能醫生出現了,我猜我們有消息了。你怎麼這麼多建議?」
「我沒有建議。我說給她打電話。」德魯說。
德魯拿起酒瓶在額頭上靠了一下,然後把它放回桌上。「我餓了,」他說,「我見夏洛特前應該把事情都做完,是不是?吃了飯再去,這樣就有時間說話。喝了酒,清醒一點。都提前搞定。」
「你為什麼今天決定給夏洛特打電話?」切斯特說。
「我侄子——」
「我問為什麼給夏洛特打電話?為什麼給她打?」
這一回,德魯撥弄著收音機,一個頻道有聲音了,很模糊。他們倆驚奇地聽著。這才十月,那個男人已經說起聖誕節前所剩的購物天數。德魯轉動旋鈕,頻道沒了,他找不回來了。他把收音機推到桌子另一頭,一隻企鵝倒了,它卧在那裡,尖尖的臉挨著收音機。
「我要再喝一杯,然後放她鴿子 。」德魯說。
「哦,我可以幫你。」切斯特說,把企鵝扶起來。
「天啊,你真是太搞笑了。」德魯說,「是夏洛特——不是企鵝。夏洛特,夏洛特——不會離開她丈夫的夏洛特。這樣她的名字在我們的談話中出現得夠多了吧?」
「我不想跟你一起去了。」切斯特說,「我覺得沒什麼意義。」他又用手抹過額頭。他把一隻手覆在眼睛上,然後什麼也沒說。
德魯用手蓋住杯口,一個拒絕續杯的手勢,但是沒有人給他倒酒。他看著自己的手。
切斯特在襯衣口袋裡摸索著。要是洗衣店收據不在口袋裡或者錢包里,那它哪兒去了?總得在什麼地方,在哪個口袋裡。他用食指勾住瓶頸,輕輕搖晃。企鵝倒下的地方有一小撮鹽。切斯特把鹽攏成一條線,假裝手裡拿著一根吸管,用想像中的吸管觸到那一英寸長的鹽,堵住一個鼻孔,在吸管划過鹽線的時候用另一個吸氣。他的笑容更舒展了一些。
「你該慶幸你沒有問題。」德魯說。
「我是慶幸。」切斯特說,「我跟你說,我也慶幸自己甚至不記得小時候摘除扁桃體時打過麻藥。霍莉身上那麼冷,睡得那麼沉。但睡得不香——更像是被人打了。」
「她沒事的。」德魯說。
「你怎麼知道?」切斯特說。他吃驚於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如此刺耳。他微微一笑。「偷偷溜過去看她,就像你偷偷約見夏洛特?」他說。
「你在開玩笑吧。」德魯說,「這說得多難聽啊。」
「我是在開玩笑。」
「不管我現在說什麼,都贏不了你了,不是嗎?如果我表現得好像我對霍莉有興趣就是發瘋,你就會覺得受到冒犯,對不對?」
「我不想說這些。」切斯特說,「你去看夏洛特吧,我就在這兒喝酒。你要我去幹嗎?」
「我告訴她了你會來。」德魯說。他抿了一小口酒。「我在想我們那一次去康尼島。」他說。
「你跟我說過。」切斯特說,「你是說很多年前那次,是吧?」
「我跟你說過打步槍嗎?」
「康尼島。」切斯特嘆了一口氣,「在『內森家』吃熱狗,坐那個叫龍捲風還是什麼的東西,打幾槍給你的妞兒贏了個獎品。」
「我跟你說過?」
「繼續,跟我講講。」切斯特說。
切斯特倒了兩杯酒。給德魯倒了以後,德魯又把手蓋過杯口。
「順便告訴你,你還有五分鐘講故事,不然你就真的要放她鴿子了。」切斯特說。
「也許她會放我鴿子。」
「她不會放你鴿子的。」
「好吧。」德魯說,「夏洛特和我去了康尼島。坐了那個讓你四處搖晃的東西,還有那個一邊有玻璃、升到柱子高處可以看風景的叫什麼——」
「我從來沒去過康尼島。」切斯特說。
「我向她展現我的風度。」德魯說,「最好的部分在後頭。那個射擊館的傢伙把上面有顆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