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

布賴斯坐在他爸爸家裡的餐桌旁,正在剪一張時代廣場的圖片。那是一本塗色書里的畫,但布賴斯對塗色沒興趣,他只想把圖片剪下來,這樣他就能看到它脫離了書是什麼樣。這張畫畫的是人們穿過喜來登—阿斯特酒店和F.W.伍爾沃思大樓之間的大街,也有其他的建築物,但人們似乎是在這兩棟建築之間走動。圖片是圓形的,造成貌似是畫在瓶蓋上的效果。布賴斯剪蓋子邊緣的部分最費勁,因為剪刀尖是鈍頭的。在他家,佛蒙特他媽媽家,他有真正的剪刀,也允許他品嘗任何東西,包括酒,而他同母異父的妹妹麥迪也比比爾·蒙蒂福特好玩多了,比爾住在賓夕法尼亞這兒他爸爸家隔壁,總是沒空玩。但是他想念爸爸,是他自己打電話要求到這兒來過春假的。

他的爸爸B.B.正站在門口抱怨,因為布賴斯這麼沉默,悶悶不樂。「我給你媽媽寫了好幾封禮貌的信,才讓她撒開手,給你一個星期。」B.B.說,「你到了這兒就癱作一堆。如果你必須要完成什麼大事,比如在滿壘兩人出局時擊球,那就麻煩大了。」

「媽媽有個新鄰居,他兒子在紅皮隊。」布賴斯說。

剪刀尖滑了一下。既然已經剪壞了,布賴斯就沿著對角線,把時代廣場上的人對半剪開。他看看窗外,一隻松鼠在偷鳥食筒里的穀粒。反正那些灰鳥個頭太小,看起來什麼也不用吃。

「我們今晚要去拍賣會嗎,還是幹什麼?」布賴斯說。

「可能吧。就看羅娜頭疼能不能好了。」

B. B.把洗碗劑的藍白色晶體撒在洗碗機里,關上門。他按下兩個按鈕,仔細聽著。

「現在你要記住。」他說,「拍賣會上你要是看到想要的東西,別太激動。你一舉手,那就是出價。你只有特別特別想要一個東西的時候,問了我以後才能舉手。可不能隨便舉手。要把自己想成趴在戰壕里的士兵,戰鬥正在進行。」

「我才不關心什麼破拍賣。」布賴斯說。

「萬一你想要一條土耳其祈禱跪毯呢,是你生平見過的最美麗最柔和的顏色?」B.B.在布賴斯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椅子後背呈倒三角形,座位是一個正三角。三角形上鋪了淺綠色塑料。B.B.在椅子上來回挪動。布賴斯看得出來他想要一個回答。

「要不我們來玩假裝遊戲吧。」B.B.說,「咱們假裝有一隻獅子正朝你走過來,樹上有一隻獵豹,而你身前只有低矮的乾草。你是爬樹還是逃跑?」

「都不。」布賴斯說。

「認真點。你只能跑走或是做點什麼。有已知的危險和未知的危險,你會怎麼做?」

「在那種情況下,人們沒法決定該怎麼做。」布賴斯說。

「不能嗎?」

「什麼是獵豹?」布賴斯說,「你確定它們上樹嗎?」

B. B.皺起眉頭。他手裡有一杯酒。他把冰塊沉到杯底,兩個人一起看冰塊浮上來。布賴斯湊過來,把手伸進酒杯,還按了一下冰塊。

「別舔那根手指。」B.B.說。

布賴斯在他家裡穿的那件紅色羽絨背心上擦出一條濕濕的水印。

「這是我兒子嗎?剛說了『別舔手指』,就把手指在衣服上擦。現在看他能不能記起小學學的《知識百科》上關於獵豹的事。」

「什麼《知識百科》?」

他爸爸站起來,吻一下他的頭頂。樓上的收音機還在響,然後是水流進浴池的聲音。

「她一定在準備去拍賣會。」B.B.說。「為什麼她非得在我打開洗碗機的那一刻洗澡?洗碗機轉得很不對勁。」B.B.嘆道。「手放在桌上別動。」他說,「這是很好的拍賣會練習。」

布賴斯把時代廣場的兩個半圓疊在一起。他雙手交叉擱在上面,看松鼠在鳥食筒邊嚇走一隻小鳥。天空是灰燼的顏色,有小片白亮的部分,那是太陽之前的所在。

「我跟死了一樣。」羅娜說。

「你跟死了不一樣。」B.B.說,「你又長了五磅。住院的時候你輕了二十磅,一開始你就偏瘦。他們拿什麼你都不吃。你把一個靜脈注射針頭從胳膊上拔出來。我告訴你,你當時都瘋了,我也不願意跟那個長得像唐托 的大夫講話,他給你做了手術,認為你需要一個心理醫生。水淹大壩了,進浴盆吧。」

羅娜還抓著洗臉池,她大笑起來。她穿著綠白條的小內褲,長長的白色睡衣掛在脖子上,就像運動員在更衣室里把毛巾搭在身上那樣。

「有什麼好笑的?」他說。

「你說:『水淹——』,你知道你說的什麼。我給浴盆放水,然後——」

「是啊。」B.B.說著蓋上馬桶蓋,坐下來。他拿起一本蝙蝠俠的漫畫,翻起書來。書被蒸汽弄濕了,他討厭那種濕乎乎的手感。

收音機放在馬桶水箱上,這會兒安德魯斯姐妹組合正在唱《抱緊我》。她們的聲音像太妃糖一樣甜膩。他想把她們拉開,在完美的和聲里聽到她們各自的嗓音。

他看著她進了浴盆。在她突出的股骨左側,有一道蠕蟲般的暗紅色傷疤,是她手術切除闌尾的位置。一個醫生認為是宮外孕,另一個十分確定是子宮開裂。第三個醫生——她的主刀醫生——堅持認為是她的闌尾,手術很及時,闌尾頂端已經穿孔。

羅娜滑下浴盆。「要是你連自己的身體不出狀況都不能指望,你還能指望什麼?」她說。

「大家都會生病。」他說,「並不是你的身體有意要害你。精神只是一個地方,在你的頭腦里。你看林登·約翰遜不是也做了闌尾切除嗎?記得他掀起襯衫給人們看傷疤,大家有多難過嗎?」

「他們難過是因為他拎著狗的耳朵。 」她說。

她有一個浴盆玩具是他買給她的。一條快樂微笑的魚。你用鑰匙給它上發條,它就會在浴盆里一邊游著,一邊從嘴裡噴著水。

他能聽到布賴斯在樓下輕聲講話。不用說,又在給麥迪打電話。那孩子在佛蒙特的時候,天天對著電話,告訴B.B.他有多想他;等他到了賓夕法尼亞了,他又想他在佛蒙特的家。電話費該是天文數字了。布賴斯總給麥迪打電話,羅娜的母親也常從紐約打來電話,羅娜從不願接電話,因為如果說到一些她沒準備好的話題,最後總會吵起來,所以她讓B.B.說她在睡覺,或者在洗澡,或者舒芙釐正做到最後一道工序。然後她整理好了頭緒,再給她母親打回去。

「你今晚想去拍賣會嗎?」他對羅娜說。

「一個拍賣會?什麼名義?」

「我也不知道。電視沒什麼可看的,孩子從沒參加過拍賣會。」

「孩子也從沒吸過大麻。」她說著往胳膊上擦香皂。

「你也不再吸了呀。幹嗎提這個?」

「你看看他那玫瑰色的臉頰,他那憂傷的小丑神情的眼睛,就知道他從來沒吸過。」

「對。」他說,把漫畫書扔到地上,「對,我的孩子不吸大麻。我說的是去拍賣會。那你也想告訴我大象不會飛嗎?」

她笑了,在浴盆里躺得更低一些,水到了她的下巴。她的頭髮挽到頭頂,脖子上堆滿泡沫,樣子像是愛德華時代的女子。魚瘋狂地游竄,劃開肥皂水面。她動了一下肩膀,給魚讓道,側過膝蓋,又轉轉頭。

「以前他來玩的時候,家裡到處是書,書里就有飛象。」她說,「我真高興他現在八歲了。那些荒唐的書。」

「你那時總是抽很多大麻。」他說,「看什麼都覺得可笑。」儘管當時他沒有跟她一起抽大麻,有時看到的事也很奇怪。有一天晚上,他的朋友謝爾比和查爾斯戲劇化地朗讀了布賴斯的一本叫作《伯特倫和怕痒痒的犀牛》的書。那一年聖誕羅娜的母親送了她一個絲瓜瓤。那時絲瓜瓤還沒有滿商店都是。他模模糊糊記得六個人擠在浴室里,看到漂浮的絲瓜瓤在水中脹大,歡呼雀躍。

「拍賣會你看怎麼樣?」他說,「你能把手放下不動嗎?那是我跟他說的重點——手放在大腿上。」

「過來。」她說,「我讓你看看我能用我的手做什麼。」

拍賣會在一個用兩隻木頭爐子取暖的穀倉里——一個在前頭,一個在後頭。走道上還放了幾個電暖器。B.B.、羅娜和布賴斯從穀倉後門進去,一個穿著紅黑相間的伐木工夾克的人在他們身後把門關上,他呼出的香煙味沖他們撲面而來。一個女人、一個男人和兩個少年在為一個大卡紙箱爭吵。顯然其中一個男孩把紙箱放得離電暖器太近了。另一個男孩在為他說話,男人的臉紅撲撲的,看起來好像要打女人似的。在他們爭吵的時候有人把箱子踢開了。B.B.往裡看,盒子里有六到八隻小狗,黑色的居多,它們扭動著身體。

「爸爸,它們也是拍賣的嗎?」布賴斯說。

「我受不了這煙。」羅娜說,「我在車裡等你們吧。」

「別傻了,你會凍死的。」B.B.說,他伸手過去,摸到她的發梢。她戴了一頂紅色的安哥拉羊毛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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