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話

芭芭拉坐在躺椅上。游泳池什麼地方有點問題——游泳池處處都有問題——所以現在還沒有注水。刷了綠漆的池底散落著秋麒麟和天竺葵的花瓣。鄰居家的貓坐在一棵小小的合歡樹下舔一隻爪子,小合歡樹栽在泳池一角的花槽里。

「拍張照。」芭芭拉說,她把手搭在她丈夫斯萬的手腕上。他是她第四任丈夫。他們結婚兩年了。她跟他說話的方式和跟她第三任丈夫的完全一樣。「斯萬,給那隻舔爪子的小貓拍一張。」

「我沒帶相機。」他說。

「你平常總是隨身帶的。」她說。她點了一支印尼香煙——丁香香煙——劃完火柴把它扔到一個滿是櫻桃核的小綠碟子里。她轉向我說:「要是上周五他帶了相機,就能拍下那輛撞到那叫什麼——就是高速路中間的那水泥東西的汽車了。他們在清洗血跡。」

斯萬站起來。他趿著白色人字拖,踢踢踏踏走過石板路去廚房。進去以後關上了門。

「你的工作怎麼樣,奧利弗?」芭芭拉問。奧利弗是芭芭拉的兒子,不過她難得見到他。

「有空調了。」奧利弗說,「今年夏天他們終於把空調調到一個合適的溫度了。」

「你的工作怎麼樣?」芭芭拉對我說。

我看看她,又看看奧利弗。

「你在說什麼工作,媽媽?」他說。

「哦——刷柳條白的漆,或別的顏色。把牆刷成黃色。要是你已經做過羊水穿刺,你就把它們刷成藍色或粉色。」

「我們準備貼牆紙。」奧利弗說,「為什麼三十歲的女人要做羊水穿刺?」

「我討厭柳條。」我說,「柳條是拿來做復活節籃子的。」

芭芭拉伸了個懶腰。「注意到是怎麼回事了吧?」她說,「我就問一個簡單的問題,他都要替你回答,好像你懷了孕就一無所用了,這樣你就有時間琢磨一個犀利的答案。」

「我看你是犀利女皇。」奧利弗對她說。

「像冰淇淋皇帝?」她放下手中的荷蘭偵探小說。「我從來沒搞懂過華萊士·史蒂文斯 ,」她說,「你們有誰懂嗎?」

斯萬帶著相機回來了,正在對焦。貓已經走開了,不過他反正也沒照貓,是照合影:芭芭拉穿著她那件小小的白色比基尼,奧利弗穿著牛仔短褲,褲腿邊參差不齊的白線垂在他古銅色的腿上,我穿著短褲和肥大的繡花上衣,鼓出的肚子緊緊抵著衣服。

「笑一笑。」斯萬說,「難道我非得說笑一笑嗎?」

這是芭芭拉六十歲生日的周末,奧利弗同母異父的哥哥克雷格也為此回家了。他提前給了她禮物:一件印有「60」字樣的粉色T恤。奧利弗和我買了歌帝梵巧克力和一把上面粘有一朵絲綢百合的發梳。斯萬會送她一張生日卡,一些從遙遠的不可思議的地方運來的蘭花,還有一張支票。她看到支票後會表示吃驚,然後不給任何人看上面的數目,但她會把生日卡傳遞一圈。晚飯的時候,蘭花會插在一個花瓶里,斯萬會說些他從前在一些遙遠的國度打獵的軼事。

克雷格出人意料地帶了兩個女人來。她們高個子,金髮,不說話,看著像雙胞胎,卻又不是。她們的衣服上都是大麻味兒。介紹她倆的時候,一個帶著索尼隨身聽,另一個戴了一枚玳瑁髮飾,是烏龜形狀的。

天黑下來了,我們都在喝汽酒。我喝了太多汽酒,覺得每個人都在看別人的光腳丫。不是雙胞胎的雙胞胎長著像嬰兒一樣往裡彎曲的腳趾,所以你只能看到四個腳趾上的深紅色指甲油。克雷格有著方形的腳指甲,腳後跟長了繭,是打網球打的。奧利弗古銅色的長腳在摩擦著我的腿。他乾乾的腳底讓人覺得很舒服,他的腳上上下下地擦著我小腿肚上的汗,黏黏的汗水已經幹了。芭芭拉的長指甲塗成黃銅色。斯萬的大腳趾是橢圓的,沒什麼特定形狀,像是你剛開始吹氣球的時候氣球膨脹的樣子。我的腳趾沒塗指甲油,因為我幾乎彎不下腰。我看著奧利弗的腳和我的腳,試圖想像一隻綜合兩人特點的嬰兒的小腳。斯萬倒酒的時候,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的酒已經沒了,而我一直在嚼冰塊。

在卧室里,奧利弗把手扣在我硬硬的肚子上,我側躺著,臉轉向另一邊。他從頭髮下面吻著我,沿著我的脊柱慢慢吻下去,嘴唇最終停在我的髖骨上。

「我的冰水杯子剛在床頭柜上留下一圈印。」他說。他喝了一小口水。我聽到他嘆氣,然後把杯子放回床頭櫃。

「我想結婚。」我對著枕頭含混地說,「我不想最後滿懷苦澀,像芭芭拉那樣。」

他哼了一聲。「她苦澀是因為她結婚結個不停。前一個丈夫死的時候,把幾乎所有東西都留給了克雷格。她現在又厭倦了斯萬,因為他的照片沒人買了。」

「奧利弗。」我說,吃驚地聽到自己的聲音如此無助,「你剛才說話的口氣跟你媽一樣。起碼跟我認真一點吧。」

奧利弗把臉頰貼上我的臀部。「記得第一次你按摩我的背,我舒服得笑起來嗎?」奧利弗說,「可你不知道我在幹什麼,還生氣了?還有那次你喝醉了,和著艾迪·費舍爾 手。">唱『希望你在這裡』,唱得那麼棒,我笑得都咳嗽了。」他翻過身。「我們結了婚的。」他說。他把臉頰移到我後背中間。「我來告訴你上星期跨城巴士上發生了什麼事。」他說下去,「一個信使上了車,二十歲左右,拿著一摞信封。對著他旁邊坐在女人腿上的嬰兒說起民用電台 那套話。那女的跟小孩在麥迪遜下車了,從那兒到第三大道,他開始跟全車人說話。他說:每個人都聽說過天上的餡餅。他們說天上的斯摩基。他們把警察叫斯摩基熊。但是你們知道我說什麼嗎?我說天上的熊。就像『露西在點綴著鑽石的天空』——LSD 。LSD就是酸。他穿著跑鞋和牛仔褲,一件領尖扣著紐扣的白襯衫,脖子上還繞著領帶。」

「你跟我講這個故事幹嗎?」我說。

「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不動腦子的事來。那個信使剛一下車,就把領帶系好,開始散發他手裡的東西。」他又側過頭去,嘆著氣,「我沒法在這個瘋狂的房子里討論婚姻。我們去海灘上散步吧。」「太晚了。」我說,「一定半夜以後了。我累了,坐了一整天,喝酒,無所事事。」

「我跟你說實話吧。」他輕輕地說,「我受不了聽芭芭拉和斯萬做愛。」

我聽著,懷疑他可能在糊弄我。「那是老鼠穿牆的聲音。」我說。

星期天下午,芭芭拉和我在海灘上散步,吃完野餐午飯後我們都有點醉意。我好奇她會怎麼想,如果我告訴她她兒子沒有跟我結婚。她給人的印象是沒有經歷過的她都想像過了。而她說的大部分事情也終會成真。她說泳池會裂開;她警告克雷格那兩個女孩靠不住,果然,今天早上她們不見了,拿走了她放檸檬和青檸的那個大銀碗,帶著盤繞的蛇形把手的銀盤,還有四把長柄銀湯勺——簡直就像是她們要為自己計畫一場詭異的茶會。他會在紐約的奧登餐廳里碰到她們的,他說。這就是他的解釋。克雷格是我唯一認識的一個早上起床,刷牙,吃一顆藍色安定的人。現在我們把他留給斯萬,讓他們在泳池邊玩一個叫作「公共援助」的遊戲。我十一點鐘下樓的時候,奧利弗還在睡。「我會跟你結婚。」我爬下床時他軟綿綿地說,「我做了個夢,夢到我們沒結婚,後來一直不開心。」

我差點要沒頭沒腦地跟芭芭拉說出這些,告訴她奧利弗的夢讓我吃驚。那些夢像是一種情感狀態,本身不含任何象徵,或者甚至沒有到時間所指。他醒過來,他的夢已經做了總結。我想跟她坦白:「我們幾年前對你撒謊了。我們說我們結婚了,其實沒有。我們吵了一架,輪胎漏了氣,又下雨了,我們就找了一個旅館住下,後來一直沒有結婚。」

「我第一個丈夫,卡德比,他收集蝴蝶。」她說,「我永遠也沒法理解。他會站在我們卧室的一扇小窗戶旁邊——我們在坎布里奇有一個地下一層的公寓,就在戰前——他會把畫框中的蝴蝶標本對著光看,好像光線射在它們身上的某個角度會告訴他一些即使它們飛過,翅膀也不會顯露的信息。」她往遠處的海上望去。「倒不是說坎布里奇到處飛著蝴蝶。」她說,「我這才意識到。」

我笑了。

「根本不是你剛才在說的?」她說。

「我不知道。」我說,「最近我發現自己講話只是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除了身體,沒什麼感覺是真實的,我的身子又這麼重。」

她對我微笑。她有紅棕色的長髮,夾雜著銀絲,鬈髮四處飛揚,像水湧進泳池時的泡沫。

兩個兒子都是意外,她剛跟我說。「現在我太老了,生平頭一回我想再生一個。我嫉妒男人們到了晚年還可以有孩子。你知道那張畢加索和他兒子克勞德的照片吧?羅伯特·卡帕拍的。斯萬的暗室里有——是明信片,釘起來的。他們在海灘上,孩子被舉到前面,比他爸爸還大,揉著一隻眼睛。被畢加索舉著,就那麼微笑著,揉著一隻眼睛。」

「我們喝的是什麼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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