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把一封信交給她爸爸。他們一起站在平台上,平台橫跨過草地,草地的斜坡一直延伸到湖邊。他讀信,而她望著湖水那邊。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會站在一個被推到平台前部的鐵桌上,給她爸爸大聲讀信。要是他坐下了,她也坐下。後來,她越過他的肩頭讀信。現在她十六歲了,她把信給他,自己望著樹、湖水,或是平台一端起伏的船。也許她從來都沒有想到,他讀信的時候,她不一定非得在旁邊。
親愛的傑羅姆,
上個星期,安妮三歲那年你掛在樹上的鳥屋的底板掉下來了。也許是被什麼東西咬的,底板鬆了,我也不知道。我把木板放在一個插滿三色堇的大陶罐下面,就算做個紀念吧。(我不再用自來水筆了,而是換成氈尖筆。我真的不是個浪漫的人。)我把咱們的女兒送過去待一個月。她還留著劉海,為了遮住她從鞦韆上摔下來那次額頭上留下的小疤。鞦韆一直都在,直到去年夏天——我可能去年寫信告訴過你了——瑪西·史密斯和她的「朋友」漢密爾頓來玩的時候,看到鞦韆喜歡得不得了,所以我給了他們,剩下繩子在原地晃悠。我是說我把那個綠色的舊鞦韆座給了他們,那上面的貼花玫瑰簡直比咱們種的雜亂的玫瑰樹還丑。叫她把劉海往後梳,讓大家都看看她漂亮的美人尖。她現在喝汽酒了。她走後頭兩個星期我跟扎克會在奧甘奎特 ,他比你歲數小些,不過不會有人能夠複製你那種舒緩的微笑。你們一起好好過個夏天。我會在出乎意料的時候想起你們(當然,是出乎我的意料)。
愛你們的,
安妮塔
他把信遞給我,然後給安妮在一個高腳玻璃杯里倒了蘇打水和夏布利 ,給自己的杯里只倒了酒。我讀信的時候他有點猶豫,我知道他是擔心信的內容會讓我心煩——也不確定我是想喝蘇打水還是酒。「蘇打。」我說。傑羅姆和安妮塔已經離婚十年了。
安妮來家裡的頭幾天,事情有點不順。我的朋友們認為那差不多是每個人的暑假故事。雷切爾的夏天都是跟她的前夫一起過的,還有他二婚後生的女兒,女兒的男朋友,再加那男孩的好友。今年夏天金毛獵犬不在了,因為去年夏天他淹死了,沒人知道是怎麼回事。瓊讓她的驗光師——以前她跟他好過一陣子——周末住她在漢普敦的房子。而她自己留在城裡,因為她愛上了一個廚師。黑茲爾是個例外。她教暑期班,結課以後跟她丈夫兒子去布洛克島 待兩周,住在他們一直租的那座房子里。她丈夫參加了匿名酗酒者互誡協會,一年後重新找到工作。我仔細審視她的生活,不明白她是怎麼做到的。在我這三個最好的朋友里,她最容易臉紅,最不會打扮,最不了解時事,喜歡AM電台的搖滾樂勝過FM的古典樂。我們的共同點是:沒有一個人是在教堂結的婚,領結婚證以前我們都擔心血檢結果。但也有很多不同之處。提到她們的名字,我最先想到的是雷切爾聽迪倫的專輯《自畫像》時哭了,因為對她而言那意味著一切都已結束;瓊在一個超市的停車場跟一個男人扭打,他要強暴她,她現在還做關於芝麻菜的噩夢,她那天本來要去超市買芝麻菜的;黑茲爾會背葉芝的《馬戲團動物的大逃亡》,讓你聽了流淚。
我坐在平台上,試著跟安妮解釋,女人應該團結起來,但是當你尋求一種共同的聯繫時,你其實是在找一些共同特點,跟女人你卻偏偏不能這樣做。安妮放下《我的母親/我的自我》 ,轉頭望向湖水。
傑羅姆和我跟往常一樣過著我們的日子,只是好奇她什麼時候會想去游泳。她跟他一起騎車,看來是沒有敵意。傑羅姆晚上洗澡的時候,她總是坐在床尾,跟我說些廢話,一邊搓著她的發梢,她還在這麼做。她這個年齡,沒談戀愛倒不重要,她以前反正也談過一次。她給自己倒酒,白葡萄酒和蘇打水六四開。安妮——那曾坐在鞦韆里被人推著的嬰兒。鳥屋的底板掉了。安妮塔真會暗箭傷人。
這周快過完的時候傑羅姆變得悶悶不樂,他躺在「捕鯨船」里讓船隨水漂浮。
「你有沒有想過安妮塔在想你?」我問。
「你是說心靈感應?」他說。他的皮膚晒成了好看的古銅色,肘部有一塊結痂。不知怎麼把自己弄傷了。他的濕頭髮一綹一綹地拳曲著。我們到這房子避暑以來他還沒理過發。
「不是。你會不會好奇她有時可能會想你?」
「我不想她。」他說。
「你讀安妮每年帶過來的信。」
「我好奇。」
「就好奇那麼一會兒?」
是的,他點頭。「你注意到我總是那個會拆開垃圾郵件的人對吧?」他說。
據傑羅姆說,他和安妮塔是漸漸疏離了對方。或者,有時他也責備自己,說是因為他娶她的時候還是個孩子。他在他二十歲生日的那一周跟她成婚。他說他的童年創傷還未癒合;安妮塔像個母親,在她面前他始終覺得要向她證明自己——任何心理醫生會替你總結的那一番說詞,現在他邊說邊用手在水裡划出波紋。「就像人生中有一段時間你相信糨糊。」他說,「想想今天你要是去買糨糊得有多窘吧。現在都是橡膠膠水了,最起碼也是牛頭牌萬能膠。我年輕那會兒不大明白。」
跟我第一個丈夫關係破裂的時候,我沒有一點懷疑。我們知道事情出了問題,我們準備去看心理諮詢師,兩個人不是一聲不吭,就是因為喝多了無所顧忌地吵個不停,假裝我不能生孩子這事關係不大。早春的一個周末,丹和我去薩拉托加看朋友。到處光影斑駁。太有《美麗家居》 的風格了,清晨的光線透過蕾絲窗帘照進來,在牆上投下圓點光影。石砌的露台上那張紅木野餐桌在陽光下如此明亮,好像打了蠟。我們在喝冰茶,四個人清晨早早地坐在外面院子里,驚艷於如此美好的一天,花園裡植物長勢如此旺盛,牡丹花個頭那麼大。後來有一家人來了,帶著他們的小女孩——初到薩拉托加,他們還沒有什麼朋友。小女孩叫艾麗森,她喜歡上了丹——毫不遲疑地向他走去,像一隻被嚴厲責備的小狗會馬上選擇屋裡的一個人在他身邊趴下,或是一隻蜜蜂會瞄準一群人中的某一個。她天真地走過去,一個孩子會有的那種天真,好像被什麼吸引著——他的鬈髮?陽光在他杯子邊緣反射出的效果?他把胳膊擱在野餐桌上,露出手上戴的婚戒?後來我們其他人聊著天,他們在玩一種尖叫遊戲,孩子從地上突然爬上他的大腿,有人低聲說著什麼,有人在笑。然後孩子被攬住腰,舉過他的頭頂,和地面平行。遊戲持續下去,伴隨著「還要」和「高點」的叫聲,直到孩子發出尖叫,他抱怨胳膊麻了。有一秒我從和其他人的談話中轉頭看去,我看到她被舉到他臉的上方,沖著下面微笑,丹皺著眉頭,又忍不住發笑——他嘴角的那一絲笑容——孩子的嘴角高興地咧開,金色的長髮甩在前面。他一直高高地舉著她,而她希望遊戲永不結束,那一秒鐘我明白丹和我沒戲了。
我們帶了一大束牡丹花回城裡,花插在一個玻璃瓶里,瓶底放了點水。我把瓶子夾在兩腳之間。我穿了條裙子,車子開過顛簸的路段時,花兒晃動著,腿上的感覺令人吃驚——不是痒痒,而是疼痛。他停車加油的時候,我進了洗手間,哭了,然後洗臉,用那種香氣比任何香水味道都濃的棕色紙巾擦乾臉。我梳好頭,確定自己樣子正常了,就回到車裡坐下,把兩隻腳各放在瓶子的一側。他把車開出加油站,然後慢慢停下。陽光依然燦爛,已是傍晚。我們坐在車裡,太陽炙烤著我們,其他車從我們車邊繞開。他說:「你簡直沒治了,太感情用事。這麼完美的一天,你到底是在哭什麼?」我又流了眼淚,但什麼也沒說,他最終又接著開車了:併線,上高速,一路疾馳開回紐約,沉默不語。已經結束了。那天我唯一記得的一件事,是在三十四街我們看到同一個男人,他上星期在那兒賣玫瑰花,保證花兒芳香,且持久不敗。他還在那兒,同一個地方,玫瑰花在他身後的攤子上。
我們在游泳,慢慢游回「捕鯨船」的甲板邊緣:六隻手,指節顏色發白,抓著船舷邊。我滑過去,一隻手按在另一隻上,然後移動身子,讓身體從後面接觸到傑羅姆。我用雙臂環住他的前胸,吻他的脖子。他轉過身來微笑,吻我。然後我蹬水游開,游到安妮抓住船舷的地方,她用手抵住臉,盯著她爸爸看。我游到跟前,把她的濕劉海撥到一邊,吻她的額頭。她有些惱火,把頭轉開,馬上又轉過來。「我打擾你們倆在這兒親熱了嗎?」她說。
「你們兩人我都吻了。」我說,又到了他們中間,抓住船舷,感到自己晃動的雙腿毫無重量。
她還是瞪著我。「女的親女的多傻啊。」她說,「好像全世界都是從甜石南學院 畢業的愚蠢主婦。」
傑羅姆默默地注視了她很久。
「我猜你媽媽不大表露情感。」他說。
「那你有嗎?」她說,「你們生下我的時候你愛安妮塔嗎?」
「那時我當然愛她。」他說,「你不知道嗎?」
「我知不知道不重要。」她說,像一個孩子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