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夢

巴恩斯拿著橄欖球在跑。陽光照在他的白褲子上,褲子像緞子一樣閃亮。狗跑在他身邊,就在巴恩斯的腳踝邊,把秋天的落葉蹬得四處都是。他們從操場的另一頭回到奧德麗和我坐著的地方時,狗跑在了前面,三次想絆倒他,但巴恩斯還是把橄欖球給他了。巴恩斯突然停住腳步,把橄欖球遞出去,像一個女主人遞出一個小咖啡杯那麼小心,然後鬆手。狗的名字叫布魯諾,他一口咬住橄欖球——是一個海綿橡膠做的球,一個玩具——然後咬著球跑掉了。巴恩斯還在喘氣,他坐在奧德麗的躺椅邊上,抬起她的腳,隔著襪子給她按摩腳趾。

「我忘了告訴你,早上你劈柴的時候,你的會計打過電話。」她說,「他打電話來是要告訴你那個給他鄰居搞了游泳池的包工頭的名字。我不知道你還認識會計呢。」

「我認識他的鄰居。」巴恩斯說,「他們現在不是鄰居了。我認識的那家人是馬特·卡特賴特和賽拉·卡特賴特。賽拉過去總是打電話問我要利眠寧。他們搬到肯塔基去了。會計還跟他們保持聯繫。」

「你人生中有那麼多我不知道的事。」奧德麗說。她拽下襪子,腳在他手裡轉了下。她的腳指甲染成紅色,大腳趾的指甲呈現完美的橢圓形。腳後跟像嬰兒的那樣柔軟圓潤,這在我看來簡直是個奇蹟,因為我知道以前在紐約她每天要穿高跟鞋上班。另一點讓我驚奇的是,夏天過去了,還有人塗著指甲油。

正如我們所料,布魯諾要把球埋起來。有一次我看到布魯諾在刨洞,要埋一個內胎。所以埋個橄欖球只是一兩分鐘的事。初夏時節,有天巴恩斯夜裡很晚回家——他是外科醫生——把他的黑包拿給狗。要不是奧德麗沒有我們其他人醉得那麼厲害,出手救下,那個包也會給狗埋掉的。

「我們幹嗎非得修一個游泳池?」奧德麗說,「施工噪音多可怕呀。要是有小孩溺水呢?我會每天早上醒來,走到窗邊,準備看到一具小屍體……」

「你嫁給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有多物質吧。你知道我在鄉下買了一幢房子,之後就會建一個泳池,對不對?」巴恩斯親吻她的膝蓋。「林恩,奧德麗不會游泳。」他對我說,「奧德麗不喜歡學新東西。」

我們早就知道她不會游泳。她是馬丁的妹妹,我認識她七年了。馬丁和我住一起——或者該說直到幾個月前我們還住一起,我搬出來了。巴恩斯幾乎從小就認識她,他們結婚到現在有六個月了。他們是在這幢房子的客廳里成婚的,當時房子還在建,唱片里貓王在唱《只要我擁有你》。霍莉舉著一束眼鏡蛇百合。後來我唱了《很快會有一天》——奧德麗最喜歡的朱迪·柯林斯 的歌。當時狗也在,還有一個做客的阿富汗人。石匠忘了那天他不用來幹活,儀式正要開始的時候他到了,於是決定留下。後來發現他會跳狐步舞,我們都很高興他留下來沒走。我們喝香檳,跳舞,馬丁和我做了橘子黃油薄餅卷。

「要是我們只把那本大衛·霍克尼 的書封面撕下來,」奧德麗說,「就是那張一個人臉朝下漂在池子里,看上去像被玻璃壓在下面的?我們可以用它代替風鈴,掛在那邊那棵樹上。我不想要游泳池。」

巴恩斯放下她的腳。她抬起另一隻,放在他的手裡。

「我們可以給你買個充氣筏子,你在上面漂,我來給你按腳。」他說。

「你從不在家,你總是在工作。」奧德麗說。

「人們來修池子的時候,你可以舉著那張大衛·霍克尼的畫來噁心他們。」

「要是他們不解其意呢,巴恩斯?我能想像那隻會讓人困惑。」

「那你就輸了。」他說,「如果你給他們看了畫,他們還是不管不顧繼續修池子,那要麼它不是一個真正的十字架,要麼他們不是真正的吸血鬼。」他拍拍她的腳踝。「但跟他們解釋就不合適了。」他說,「必須像玩字謎遊戲一樣認真。」

馬丁跟我說了巴恩斯告訴他的一些事。最開始,馬丁不想讓他妹妹嫁給巴恩斯,但他又是他最好的朋友,馬丁不想背叛巴恩斯對他的信任,所以他問我的想法。跟我講比跟她講少些麻煩,而且很早以前我保守秘密的能力就讓他印象深刻,他去義大利的那個夏天,他母親做了乳房切除手術,我沒有告訴他。兩年後她去世了他才知道,而且還是無意中了解到的。「她不想讓你知道。」我說。「你怎麼能守住這個秘密?」他說。這類事情讓他對我又愛又恨。他愛我是因為我是那種人們會主動找上門的人。那是一種他希望擁有的特點,因為他是個老師。有一次我倆夜裡很晚的時候走過切爾西區,一個衣著考究的老太太從大門後向我湊過來,遞給我一罐菜豆和一個開罐器,說:「請嘗嘗。」在地鐵上,一個男人遞給我一封信,說:「你什麼也不用說,只請你讀一讀這段話。我只希望撕了信以前別人能看到它。」這類事很多跟愛有關,以某種奇特的方式。菜豆那個跟愛無關。

馬丁和我在樹林里散步。毒藤葉子紅得艷麗,秋意十足,所以很好辨認。我們走到林子深處,看到一棟樹屋,梯子是用釘子釘在樹榦上的四塊木板。樹下有一些空啤酒瓶,但是我忽略了最顯眼的一個東西,是馬克指給我的:樹屋的高處嵌著一個白色氣球,卡在一處細枝分叉的地方。他扔了幾塊石頭,終於把一塊投到氣球上,但是氣球沒破,也沒有飛走。「也許我可以引誘它下來。」他說。他撿起一個空的米克勞啤酒瓶,拿到嘴邊,用手指輕擊玻璃,然後在瓶嘴上方緩緩地吹出一股氣流,就像在吹號角。一種詭異而空洞的聲音,我很高興後來他不吹了,把瓶子扔掉。他總能讓我吃驚,就像我對他一樣。我們住在一起多年了。一個月前,他夜裡很晚的時候來到我跟人合租的公寓,之前兩個星期他上班時不接我的電話,回到家就把電話線拔掉——他就這麼過來,按響蜂鳴器,我從窗戶里往外看的時候他站在那裡微笑。他走上四級樓梯,進門的時候還在微笑,說:「我要做一件你肯定會喜歡的事。」我準備打他一拳,要是他想摸我的話,可是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腕,讓我知道這是我身上他會摸的唯一一處地方,然後他坐下來,把我也拉進椅子,開始用口哨吹《她很可愛》 中那段豎琴間奏。他完美地吹出那段悠長而複雜的間奏,然後坐在那兒,一語不發,溫熱的嘴唇吻上我的頭頂。

馬丁撥開一根低垂的樹枝,讓我走過去。「你知道巴恩斯今天早上告訴我什麼了嗎?」他說,「他每個星期一早上去看那個固定的心理醫生,可是幾星期以前他開始每星期二去看一個年輕的女心理醫生,而且絕不跟其中一個說起另一個。接著他又說他在考慮兩個醫生都不看了,再買一個相機。」

「我沒明白。」

「他就是那樣——開始說一件事,然後又說點毫無關係的。我不知道他是想讓我問他還是只聽他說。」

「問問他。」

「換你也不會問。」

「我可能會問。」我說。

我們走在落葉上,穿過翠綠的羊齒植物。現在離得很遠了,他又扔了塊石頭,但沒有打中樹枝,離氣球就更遠了。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馬丁說,「他一向不會曖昧不清,或是隨便說說。他在醫學院是以全班第一的成績畢業的。整個夏天,那傢伙只要拿起棒球棒,每一次都能來個全壘打。他講話時有那種迷人的自謙的味道——就像他說起游泳池的時候。所以他看似跟我推心置腹,但要是我問他去看兩個心理醫生,又同時放棄兩人,以及買一個相機之間到底什麼關係,就顯得我不通世故了。」

「也許他告訴你是因為你不問問題。」

馬丁把一顆橡子拋向空中。之後他把它裝進口袋,捏捏我的手。

「我昨晚想跟你做愛。」他說,「但是我知道她整晚都會在客廳里走。」

她的確如此。每隔幾個小時,她起床,躡手躡腳走過摺疊床,到浴室去,在裡面一直無聲地坐著,時間長得我又睡過去了,都不知道她出來,直到我聽到她又走進去。奧德麗和巴恩斯在一起的這一年已經有過兩次流產。奧德麗,發誓永遠不會離開紐約、永遠不要小孩的她,和詩人、畫家廝混,然後嫁給了她約會的第一個體面的男人——也是她哥哥最好的朋友——接著懷孕,為失去第一個孩子傷心,為失去第二個傷心。

「奧德麗會沒事的。」我說著把手指扣進他的手指。

「我們倆才是我擔心的。」我們走著,他用胳膊環住我。我們身上有汗——穿了太多衣服。我們踩踏著那些羊齒植物,我一個人走時會避開的。他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說:「我需要的是你來跟我說話。我跟不上你們。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想你一定在恨我。」

「我幾個月前跟你說過我的想法。你說你需要時間來思考。那我除了搬走讓你有時間思考外還能做點什麼?」

他站在我面前,摸著被我當夾克穿的他的羊毛襯衫上的扣子,又把我的頭髮拂到肩後。

「你就那麼走了。」他說,「你都不告訴我你過得怎樣。」

他把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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