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華爾茲

邁洛和布拉德利兩人都是習慣的奴隸。我和邁洛認識這麼久,他總是系著那條被蟲子蛀過的藍圍巾,打的結低垂在胸前,圍巾算是白系了。布拉德利喝咖啡上癮,會隨身帶一個保溫杯。邁洛愛抱怨天冷,布拉德利總是有點緊張。他們每周六從城裡過來——這倒不是習慣,而是信守承諾——他們來接路易絲。路易絲比大多數九歲的孩子都要難以捉摸;有時她在前門的台階上等,有時他們到的時候她甚至還沒起床。還有一次她藏在衣櫃里,不願意跟他們走。

今天路易絲收拾了整整一購物袋的東西,都是她想帶在身邊的。她拿了我的攪拌器和藍色陶碗,準備給邁洛和布拉德利做禮拜天的早餐;拿了貝克特的《歡樂時光》 ,這書她揣了幾星期了,邊翻書邊笑——不過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在讀;還拿了種在海螺殼裡的一株錦紫蘇。除此之外,她在袋子一邊塞進一件華麗的維多利亞樣式的睡衣,那是她祖母送的聖誕禮物;在另一邊塞了一個萬花筒。邁洛在他家給路易絲準備了一兩套裙子、一件睡衣、一把牙刷和替換用的球鞋、靴子,他厭倦了送她回家前幫她收拾東西,就買了一些可以留在他那兒的。他有點煩她依然帶著行李袋來,這樣回家前又要四處收拾,直到讓她找到所有的東西。她似乎知道怎麼支使他,周末結束後她哭著打來電話,說忘了這個或是那個,這就意味著他必須把車開出車庫,一直開到這裡來把東西送給她。有一次他拒絕開一小時的車過來,因為她只不過忘了拿托爾金的《雙塔奇兵》。之後那個周末就是她躲在衣櫃里的那一次。

「你把花留下我會幫你澆水的。」我說。

「我可以帶著。」她說。

「我不是說你不能帶。我只是覺得放在這兒比較方便,因為海螺殼要是翻了,花就毀掉了。」

「那好吧。」她說,「不過今天別澆,禮拜天下午再澆。」

我伸手去拿購物袋。

「我自己放回窗檯吧。」她說。她把花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捧著,好像它是史都本玻璃 做的。花是布拉德利上個月買給她的,他們從城裡回來的路上經過一家在搞舊貨甩賣。她和布拉德利都很挑剔,他喜歡她這點。他只喝法式烘焙咖啡;而她也會為了挑一株葉子全粉、全紫還是有條紋的錦紫蘇而無休無止地躊躇。

「邁洛周末有計畫了嗎?」我問。

「他今晚要請幾個人來,我會幫他做晚飯吃的煎餅。要是他們多買幾瓶那種商標上有黃花的葡萄酒,布拉德利就會幫我把商標浸濕後揭下來。」

「他真不錯。」我說,「他從不介意花大把時間做事。」

「不過他不喜歡做飯。邁洛和我來做。布拉德利收拾桌子,把花插在碗里。他覺得做飯很讓人泄氣。」

「嗯,」我說,「做飯要掌握好時間,還要協調一切。布拉德利喜歡從容地做事,而不是匆忙地。」

我不知道她了解多少實情。上周她告訴我她跟朋友薩拉的談話。薩拉試圖說服路易絲周末待在那裡,而路易絲說她一向都去她爸爸那兒。於是薩拉想讓她帶上自己,路易絲說不行。「你要是想的話可以帶她去。」我說,「問問邁洛看行不行。我想他不會介意你偶爾帶個朋友。」

她聳聳肩。「布拉德利不喜歡有很多人。」她說。

「布拉德利喜歡你,如果她是你的朋友我想他不會在意的。」

她看著我,臉上有種我無法讀懂的表情;也許她覺得我有點笨,或者她只是好奇,想看我是否繼續。我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她像個成年人一樣,微微聳下肩轉換了話題。

十點鐘邁洛把車開進車道,按響喇叭,聽起來像羊羔在咩咩叫。他知道喇叭的聲音好笑,故意逗我們開心。剛離婚後有段時間,他和布拉德利來這兒,下了車就沉默地站著,等她出來。她知道她得留神看他們到了沒有,因為邁洛不會走到門口。我們那會兒都很痛苦,但我總算是熬過去了。不過我還是覺得邁洛不會再進屋的,如果布拉德利覺得不該進來的話。邁洛搬走以後第三次來接路易絲的時候,我出來請他們進屋,但是邁洛一言不發。他站在原地,胳膊垂在身體兩側,像一個木頭士兵;他看我的眼神也毫無生氣,好像眼睛是畫上去的。我跟布拉德利講道理。「路易絲現在在薩拉家,要是她進門時看到我們大家在一起,會覺得舒服些。」我對他說,布拉德利轉向邁洛,說:「哎,是這樣沒錯。我們要不進去喝一小杯咖啡?」我看到車后座上他的紅色保溫杯,路易絲曾經跟我提過。布拉德利為我做的比我要求的還多。

如果說最初我並不喜歡布拉德利,那是說輕了。實際上我害怕他,甚至見了面以後還怕,儘管他身材瘦長,比我還要緊張,講話聲音也輕。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勸自己:他只是一個模式化的人物,不過看起來確實無害。到了第三次,我有足夠的勇氣提議他們進屋。我們仨圍坐在桌邊很尷尬——這張桌子還是邁洛和我結婚那些年吃飯用的。他離家以前跟我咆哮說這座房子滑稽可笑,我扮演一個快樂的郊區主婦滑稽可笑,我把問題拖延下去實屬過分,也許我可以親吻他,說:「甜心,你今天過得好嗎?」他也應該把鮮花和報紙帶回家。「也許我可以!」我尖叫回應,「也許就那麼做才好,哪怕我們假裝那樣,也比你喝醉了回家,毫不關心我跟路易絲這一天過得怎樣要好。」他抓住廚房飯桌的邊緣,好像一個人在逃跑的馬車上抓住韁繩。「我關心路易絲。」最終他這麼說。那是最恐怖的一刻。在此之前,在他那麼說之前,我一直以為他在經歷什麼可怕的事——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大錯——但是他,以他自己的方式,終究還愛著我。「你不愛我了?」我馬上輕聲地問。這讓我們兩人都心驚。這是一個單純而又悲哀的問題,這問題讓他走過來,用胳膊摟住我,給了我最後一個擁抱。「我為你難過。」他說,「我跟你結婚,又出了這種事,我對不起你。可是你知道我愛的是誰。我告訴過你我愛的是誰。」「可你是開玩笑的。」我說,「你不是說真的。你在開玩笑。」

那天布拉德利第一次坐在桌旁的時候,我盡量保持禮貌,不多看他。我心裡想著邁洛準是瘋了,以為布拉德利不過是一種蹩腳的戲仿——克雷格·拉塞爾 在扮演瑪麗蓮·夢露。布拉德利不拿勺子給邁洛的咖啡里加糖,他甚至不坐在他旁邊。事實上,他把椅子拉開,離我們略有些距離。儘管他不大自在,卻比邁洛和我找到更多能聊的話題。他給我講他上班的那家廣告公司;他是那兒的設計師。他問我能不能到門廊上去看那條小溪——邁洛告訴過他我們房子後面有條溪流,細得像根鉛筆,但還是能為我們提供水田芹。他出去了,在門廊那裡待了至少有五分鐘,給我們一個說話的機會。一直到他回來我們也沒說一個字。布拉德利剛剛回到桌旁,路易絲就從薩拉家回來了,她給他還有我們一個擁抱。我能看出她真的喜歡他,我很吃驚自己也喜歡他了。布拉德利贏了,我輸了,可是他溫和低調,好像什麼都不要緊。那個星期晚些時候我給他打電話,讓他幫我留意他的廣告公司有沒有兼職工作(我做一點兼職的設計,這樣我可以自由安排時間)。之後的那個星期,他打電話告訴我有另一個公司在找外面的藝術家。我們給對方的電話總是簡短而目的明確,但最近不僅僅是談工作了。布拉德利去墨西哥為攝影工作踩點以前,跟我打電話說邁洛告訴過他,多年前我們倆在墨西哥的時候,我曾經看到一種銅製的阿茲特克圓形大日曆,後來一直懊悔沒有買回來。他想知道如果他看到像邁洛告訴他的那種日曆,要不要幫我買下來。

今天,邁洛從車裡下來,他的藍圍巾在胸前扑打著。路易絲望著窗外,問的跟我想的一樣:「布拉德利呢?」

邁洛進來跟我握手,給路易絲一個單手的擁抱。

「布拉德利覺得他生病了,感冒。」邁洛說,「不過路易絲,晚餐照常,我們來做晚飯。我們回城的路上得在格里斯特德超市停一下,除非你媽媽碰巧有一罐鯷魚和兩塊無鹽黃油。」

「我們去格里斯特德吧。」路易絲說,「我喜歡去那兒。」

「我去廚房看看。」我說。黃油是加鹽的那種,不過邁洛說也行,他拿了三塊而不是兩塊。我靈機一動,把我姨媽送的一個聖誕禮物上的玻璃紙切下來——那是一個裝著堅果和錫紙包的三角形乳酪的柳條籃。當然,還有一罐魚。

「我們可以改去博物館。」邁洛對路易絲說,「好極了。」

可是他拿著她的袋子出門的時候,又改了主意。「我們可以去『歡呼美國』 ,要是看到什麼漂亮東西就可以買。」他說。

他們興沖沖地走了。路易絲個子幾乎到他腰間了,我再次注意到他們有同樣的步伐。兩人都是大步向前,目的明確。上星期,布拉德利告訴我邁洛在「歡呼美國」買了一個馬形的風向標,1800年前後製造的。他把它立在卧室,布拉德利在上面晾襪子,他看到後很生氣。布拉德利還沒有完全了解邁洛是一個怎樣的完美主義者,而且還沒什麼幽默感。我們剛結婚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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