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禮拜六早上,莉諾比其他人都先起床。她抱著嬰兒到起居室,把他放在喬治最喜歡的那把椅子上,椅子少了後腿,有些傾斜;她給他蓋上毯子。然後她給壁爐生火,在前夜余火未盡的幾塊紅亮的柴火里添上新柴。她在椅子旁邊的地板上坐下,察看嬰兒,他已經又睡著了——好事,因為家裡有客人來。跟她同居的男人喬治,好客而又衝動,不管什麼時候老朋友打來電話,總是力邀他們來過周末。大部分打電話的是他以前的學生——他過去是一名英語教授——他們來了以後事情似乎更糟了。是他變得更糟,因為他會大量抽煙喝酒,不吃東西,之後潰瘍就發作了。等到客人離開、周末結束,她不得不做些清淡的飯菜——蘋果泥、燕麥粥、布丁。而他減少酒量也不那麼容易了。過去客人一走他就能馬上停止,近來他卻只是從威士忌轉成葡萄酒,而且葡萄酒一直喝到下個星期——喝得很多,大概一頓飯喝一瓶——直到他的胃狀況惡化。跟他一起生活很難。有一回一個以前的學生,一個叫露絲的女人,來看他們——她懷疑是他的情人。她無意中聽到喬治在書房裡跟露絲聊天,他帶她去書房看一張房子裝修以前的老照片。喬治對露絲說,她,莉諾,跟他在一起是因為她頭腦簡單。她非常受傷,又驚又羞,一時頭暈眼花。自那以後,不管是什麼客人來過周末,她總是覺得不自在。過去她挺享受和喬治跟客人們一起做的一些事,但自從聽到他跟露絲講的話,她覺得他對所有的訪客都私底下講過同樣的話。對她而言,喬治還是不錯的。但是她確信那就是他不跟她結婚的原因。最近他說起他們的女兒聰明(她五歲了,叫瑪麗亞),她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擁有單純的驕傲;現在她還心生惡意,覺得瑪麗亞的存在是她個人優良基因的證明。她開始在這孩子身上期望完美。她知道這樣不對,盡量不讓自己的焦慮感染到瑪麗亞。幼兒園的老師已經說瑪麗亞「難以歸類」了。

莉諾最初愛上喬治是因為他難以歸類,不過她搬去跟他同居了一段時間以後,就發現他並不獨特,只是某一類型的變種。她為自己的觀察而驕傲,暗自揣著這個發現——這是她對他看低自己的沉默表示。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覺得她吸引人——一開始他是這樣覺得的——因為她不像他喜歡邀請的那些漂亮又能說會道的年輕女人,她們來過周末時帶著情人或是女友。這些年輕女人都沒有丈夫,如果她們真的帶了個男人,總是情人。她們不結婚似乎挺快樂的。莉諾也樂意單身——不是因為相信婚姻本身不對,而是因為她知道如果喬治認為她頭腦簡單,就不該嫁給他。起先她想拿聽到的話跟他當面對質,要他給一個解釋。但他總能找到開脫的理由。她最多能讓他稍顯慌亂,之後他只會將此歸咎為威士忌。當然她也可以問為什麼總有這麼多女人來,為什麼他在她和孩子們身上花的時間少。他對此會回答,他們在一起的質量,而不是數量,更為重要。事實上他已經說過這話了,她還沒有問他。他說起事來重複個沒完,這樣她就會當成真理接受。而最終她確實接受了。她不喜歡長時間的認真思考,如果有一個答案——哪怕是他給的答案——接受答案然後繼續生活總是更容易些。她繼續著自己一向在做的事:收拾家,照料孩子們,還有喬治,當他需要她的時候。她喜歡烘焙糕點,收集藝術明信片。她為他們的房子驕傲,買的時候很便宜,喬治還願意幹活兒的時候把房子裝修了。有訪客來家裡她也開心,儘管她並不欣賞她們,也談不上喜歡。

除了每周一次在一個初級學院 教夜校攝影課,喬治沒有其他工作。兩年前他申請終身教職被拒,然後離開了大學。她看不出來他工作這麼少是否不開心,因為他忙著做其他事。他早上慢慢品著花草茶,聽古典音樂,天晴的下午不管有多冷,他去外面躺著曬太陽。他拍照,在樹林里散步。必要的時候幫她跑跑腿。晚上有時他去圖書館,或者去看朋友;他跟她說朋友們經常叫她一起去,但是他說她不會喜歡他們。的確——她不會喜歡他們。最近他深夜做吃的。他總是記日記,還是一個出色的書信作家。他的一個姨媽把大部分財產給了他,一萬美元,在遺囑里說他是唯一一個真正在乎她,抽出時間一次又一次寫信的人。她去世前五年他都沒有去探望過,但是他定期寫信。有時候莉諾會發現他留給她的便條。一次是冰箱上的一張長長的條子,列著一些送她家人的可心的聖誕禮物,是她出門時他想到的。上星期他用透明膠在一個盛著燉小牛肉剩菜的砂鍋上粘了一張紙條,寫著:「很好吃。」他嘴上不表揚她,但喜歡讓她知道自己的滿意。

幾個晚上以前——他們接到朱莉和薩拉的電話,說她們要來做客的那個晚上——她對他說希望他能多講一點話,多跟她說說心事。

「說什麼心事?」他說。

「你總是這種態度。」她說,「假裝你沒什麼想法。為什麼要那麼沉默?」

「我不當教授了。」他說,「我不必把每分鐘花在『思考』上。」

但是他愛和年輕女人交談。他會跟她們在電話里說上一個小時;她們來訪的時候他能跟她們在樹林里走上大半天。那些年輕女人的情人總是落在後面。他們放棄了,回到屋裡坐下,跟她聊天,或幫忙準備晚飯,或跟孩子們玩。年輕女人和喬治回來的時候精神振奮,準備開始晚飯時的新一輪談話。

幾個星期前其中一個年輕男人對她說:「為什麼你要任其發展?」他們之前稍微聊了一會兒——天氣,孩子——然後在廚房裡,他坐著剝豌豆的時候,把頭擱在桌子上,說話聲幾乎聽不見:「為什麼你要任其發展?」他沒有抬頭,她瞪著他看,以為自己幻聽。她很驚訝——驚訝聽到這話,也驚訝他之後什麼都沒說,讓她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說了那句話。

「我任什麼發展了?」她說。

很長時間的沉默。「不管這是個什麼噁心遊戲,我不願意摻合。」他最終開口,「這不關我的事。我明白你也不願意說。」

「可是那裡真的很冷。」她說,「外面冷成那樣,能發生什麼?」

他搖搖頭,跟喬治搖頭的樣子一樣,表示她令人無法理解。但是她不愚蠢,她知道什麼可能在發生。她剛才說的話沒錯,她在正確的軌道上,但她只能說自己的感受,那就是不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因為他們在樹林里散步,那裡甚至連個穀倉都沒有。她完全了解他們是在散步。

喬治和那個年輕女人回來的時候,他弄了熱蘋果汁,往裡面滴了點朗姆酒。莉諾心情愉快,因為她確信有些事沒有發生;而那年輕男人相反,他和她想的不一樣。他呆在飯桌旁,用拇指划過一根豌豆莢,彷彿那是把刀。

這個周末薩拉和朱莉來做客。她們周五晚上到的。薩拉是喬治的一個學生——是她發起活動要求校方重新聘用他。她看上去不像個搗亂分子;她白皙美麗,臉頰上有雀斑。她說了太多以前的事,讓他心煩,擾亂了他同自己和解以後的平靜。她告訴他他被解僱是因為他跟所有事情都「有牽扯」。他們害怕他,因為他牽扯的事太多了。她跟他說的越多,他記起來的就越多,如此一來薩拉又要反覆講述同樣的事情。她提醒了他以後,他似乎更需要一種肯定——需要聽到她的聲音,聽到她對終身教職評委會成員的怨恨。到了晚上他們倆都會喝醉。薩拉會有點躁動,又充滿慰藉。莉諾、朱莉和孩子們會上樓睡覺。莉諾猜想她將不會是唯一一個醒著的、還在聆聽的人。她覺得朱莉雖然樣子略顯獃滯,實際上卻處處留心。前一晚他們都圍坐在壁爐邊談話的時候,薩拉做了個手勢,差點打翻了酒杯,而朱莉伸手過去扶住杯子,杯子沒有倒。喬治和薩拉正說到興頭上,都沒有注意。朱莉的手急伸出去的時候,莉諾與她對視了一眼。莉諾覺得自己很像朱莉:朱莉的面孔並不流露情感,甚至在她感興趣的時候,甚至當她深深在意的時候。莉諾也是這樣的人,所以她能夠看出來。

薩拉和朱莉周五晚上來以前,莉諾問喬治,薩拉是不是他的情人。

「別這麼荒唐。」他說,「你以為每個學生都是我的情人?朱莉是我的情人嗎?」

她說:「我可沒這麼說。」

「好,你要是願意犯傻,就說下去吧。」他說,「你要是這麼想了很久的話,確實還挺有道理的,是不是?」

他就是不回答關於薩拉的問題,總是把朱莉的名字扯進來。有的女人可能就會覺得他反對得太激烈了一點——因此朱莉真的是他情人。她不這麼想。她也不再懷疑薩拉,因為這是他所希望的,而她也一向習慣了取悅他。

他比莉諾大二十一歲。上一個生日時他五十五歲。他第一次結婚(唯一一次婚姻;她一再提醒自己他們沒有結婚,因為常常感覺好像結了)生的女兒送他一頂愛爾蘭羊毛呢帽。這份禮物讓他煩惱。他戴上帽子,狠狠往下壓。「她想讓我變成個可笑的老傢伙。」他說,「她想讓我戴著這個像傻瓜似的走來走去。」他整個上午都戴著那頂帽子,一直抱怨,嚇到了孩子們。最終為了讓他平靜下來,她說:「她沒有任何目的。」她說得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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