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坪酒會

昨晚我對洛娜說:「你想讓我給你講個故事嗎?」「不想。」她說。洛娜是我的女兒。她十歲了,一個大懷疑家。但是她願意在我屋裡晃悠,說話。「常規乾洗沒法洗掉那個。」洛娜看到我的仿麂皮夾克上的污跡時說。「真的。」她說,「你得拿到特別的地方去處理。」洛娜自己是懷疑主義者,她也想當然覺得其他人都愛懷疑。

根據卧室門後掛著的柯里爾和艾夫斯石版畫 日曆。根據我的手錶,也根據我的記憶(後者如果沒有前兩樣會更加敏銳),洛娜和我在我父母家呆了三天了。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槌球比賽,我們家所有在康涅狄格州的親戚都相聚一堂(甚至我妻子那邊的一些)。七月四號,熱得要命。我開著電扇,坐在一把舒服的椅子里(椅子是在我的要求下,我父親和女傭搬上樓的),在我的老卧室窗邊。親戚們已經在草坪上聚成一堆。他們中大多數人在襯衫或短袖上別著小小的美國國旗,或在耳後別一枚。一個愛國的團體。喝啤酒(原諒他們:是喜力)和葡萄酒(傲美夏布利)的一群。我父親喜歡這一天勝過他自己的生日。他靠在槌球棒上,給我姐姐伊娃指點球柱的位置。在那裡他能更清楚地看到美國國旗。但是如果他已經喝得太多,沒法把球柱插在地里,他也許沒有注意到珠寶。

洛娜在過去這一個小時里已經來我房間兩次——一次是問我要不要下樓參加她所謂的「晚會」,另一次是來說我不參加聚會讓大家感覺都很糟——一個可以一揮手就打發掉的說法,可是我沒有那隻手。我也沒有右臂。我有左手和左臂,但我已經不再看重它們了。我要的是右手。在醫院裡,我拒絕了裝塑料手臂和手爪的建議。「嗯,那麼你有什麼設想?」大夫問。「空氣。」我對他說。這需要一些解釋。「在從前我胳膊的位置是空氣。」我說。他輕輕地點點頭表示「哦,是這樣」,然後離開房間。

我打算在這窗邊坐一整天,看槌球比賽。我會喝洛娜拿給我的喜力,小口地啜,因為我喝了泡沫豐富的一大口以後沒法擦嘴。我的左手還在,可以擦,可是誰願意放下啤酒瓶來擦嘴呢?

洛娜的母親離開我了。我現在想到她只是洛娜的母親,因為她對我明確表示不願再做我的妻子。她和洛娜搬到另一間公寓了。她自己離開我似乎沒有更快樂,還經常來看我。我們不再提及我是她的丈夫,她是我的妻子這一事實。瑪麗(她的名字)最近坐渡輪去看自由女神像。我呆在這間屋子的第二天,她衝進來,跟我解釋她不會出席槌球比賽,卻向我報告她昨天去了紐約,坐渡輪去看自由女神的新聞。「城裡怎麼樣?」我問。「棒極了。」她讓我放心。她去了卡耐基熟食店,吃了乳酪蛋糕。她不來看我的時候,就寫信。她對於我什麼時候離開公寓去我父母家直覺很准。她在信里常會告訴我洛娜的事,儘管不再提洛娜是我的孩子。事實上,她有一次發泄怨氣的時候還詭秘地暗示洛娜不是——但是又收回了這話。

洛娜深受我父母寵愛,我父母很富有。這個,瑪麗常開玩笑說,才是她嫁給我的理由。實際上是因為我的魅力。她覺得我好極了。如果不是我愛上了她妹妹,我們之間會一切順利。我做得夠正當:在婚禮前我愛上了她妹妹,我提出將婚禮延期。瑪麗喝醉了哭。我為什麼這麼做?我怎麼能這麼做?她要離開我,但是她不願將婚禮延期。我請求她離開。她喝醉了,大哭,不願走。我們按計畫結婚。她再也不跟妹妹有任何往來。我卻相反——奇怪有多少事不能再提——一有機會就去見她。帕特麗夏——是她的名字——跟我一起出差,跟我一起午餐和晚餐,開我的車,車翻下公路時她開著。

我醒來的時候,瑪麗站在我的病床旁,她面孔扭曲,俯視著我。「我妹妹自殺了,她想帶你一起去的。」她說。

我等著她滿懷憐憫地撲進我懷裡。

「你這是活該。」她說,然後走出了房間。

我的左臂在掛點滴。我想知道自己的右臂是否接了什麼東西。轉頭很疼。我的右臂是自由的——到底有多自由我當時並不知道。過了一陣子,醫生告訴我,絕沒有可能我妻子在病房裡的時候我的胳膊還在,而後來——她離開的時候沒有了。不,絕不可能。手術是一次性截肢,我看到我妻子時是術後恢複階段。我試著用另一種方式接近真相,不把瑪麗包括在內。瑪麗來病房前我不是有意識的嗎?我不是看到了胳膊嗎?不,我喪失意識了,什麼也沒看到。真的,不是。理療師,精神病醫生和醫生帶來的牧師都點頭,飛快地一致同意。不過很快我就能有假肢了。我說我不想要假肢。就是那時候我們討論了空氣。

上周三是我生日。我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臉色。廚師貝茨太太給我烤了胡桃仁巧克力豆曲奇(我的最愛),但是我直到她回家時也沒有吃。母親送給我一件紅色絲絨襯衫,我暗示這不合我意。「哪裡不對?」她說。我說:「袖子太多了。」我以前的學生班克斯晚上來看我,他不知道這天是我生日。他二十歲,是一個害羞、瘦削、毛髮濃密的傢伙——一個畫家,一個真正的職業藝術家。我非常喜歡他,連我父母家的電話都給了他。他帶來了最近的作品讓我過目,一幅裸女的帆布油畫。我們圍坐在生日蛋糕旁,我問這個女的是誰,班克斯回答說是一個職業模特。後來在後院散步的時候,他告訴我她是他在公交車站發現的。他說服了她,理由是她不想一輩子等公交車,然後把她帶回自己的公寓,為她做了一頓牛排晚餐。那個女人在他家呆了兩天,離開的時候班克斯給了她四十美元,儘管她一分錢也不要。她認為他把她畫得很醜,想得到些安慰——自己的臀部沒有那麼厚重。班克斯告訴她這不是一幅具象派的作品;他說是印象派。她給他留了電話號碼。他打過去,那個號碼不存在。他不明白是為什麼。他回到那個公交車站,又找到了她。她叫他走遠點,否則就喊警察。

啊,班克斯。啊,青春——如果能回到二十歲,而不是三十二。上課的時候,班克斯會戴著耳機聽隨身聽的音樂。他把畫框釘在一起的時候會吃糖果棒。班克斯不是在嚼東西就是在唱歌。有時他忘了,會在課上唱起來——一陣怪異的尖嘯,和著某種我們其他人都聽不見的曲調。學生們怨恨班克斯,要麼是因為他的才華,要麼是因為他吃東西或者唱歌,要麼就是他在女人那裡無往不利。班克斯在洛娜這裡獲得大大的勝利。他告訴她她長得像碧安卡·賈格爾 ,她激動極了。「你為什麼不買一雙她那樣的松糕鞋?」他說,她的眼睛歡喜得皺在一起。他給她講了一些哥白尼的趣事;她告訴他一些舞毒蛾的習慣。他走的時候,吻了她的手。我看到她如此開心,心下安慰。我從來都不能讓她開心,正如瑪麗一直告訴我的。

我教書的學校有人寫信來了,說希望一切安好,我秋天就能回去上課。我的右臂沒了,這樣教繪畫就不大容易了。不過,人們記得晚年的馬蒂斯。有志者,諸如此類。我的系主任送過兩次花(一次是各色花卉,一次是鬱金香),系主任自己也在一張祝福卡上寫了話。卡片上有一隻小兔子,望著一道彩虹。班克斯是唯一一個真正吸引我回去工作的人。其他人,班克斯跟我說,都「煩人得很」。

現在來了個訪客。丹妮爾,約翰的妻子,上來瞧我了。約翰是我哥哥。她給我拿來一罐開了口的啤酒,一言不發地把它擱在窗台上。丹妮爾穿著一條白裙子,上面有小海豚,躍起的時候微笑。前胸對面的地方,並無奇蹟。

「你今天覺得悲傷還是身體不舒服?」她問。

丹妮爾說的很多話開頭都能把我帶入一種廉價的羅曼蒂克的氛圍。肯定有人寫過一首歌叫「你覺得悲傷嗎?」

「都有。」我說。我總是給丹妮爾直截了當的回答。她是好心。她這五年來一直對我哥哥很好。他一直許諾帶她回法國,但是從未成行。

她坐在地毯上,挨著我的椅子。「討厭的草坪酒會。」她說。丹妮爾是法國人,但她的英語很好。

「拿一把椅子,在這兒觀賞那些活動吧。」我說。

「我得回去。」她撅著嘴說,「他們想讓你跟我下去。」

香檳酒杯的碰杯聲,白色桌布,單瓣的康乃馨,A調:「他們想讓你跟我回去。」

「誰叫你來的?」我問。

「約翰。不過我想洛娜也希望你在那兒。」

「洛娜不再喜歡我了。瑪麗唆使她反對我。」

「十歲是麻煩的年齡。」丹妮爾說。

「我以為十幾歲才會麻煩。」

「我怎麼會知道?我沒有小孩。」

她喝了一口啤酒,然後把罐子放在我的手上,而不是放回窗檯。

「你的腳真美,圓潤。」我說。

她把腳縮回去。「我都不好意思了。」她說。

「我們今天說的都是陳詞濫調。」我嘆著氣。

「你這是在挖苦我。」她說,「這就是為什麼約翰不願意上來。他說他受夠了你的挖苦。」

「我一點挖苦的意思都沒有。你的腳很美。你把腳伸過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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