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羅拉多

佩內洛普在羅伯特的公寓里。她坐在地板上,報紙在兩腿間攤開。她的靴子放在前方地板上,羅伯特剛修好了其中一隻的拉鏈。這是他第三次修靴子了,這一回他建議她買雙新的。「為什麼?」她說,「你每次都修得很好。」他們很多時侯討論事情都差一點吵起來,不過總是及時打住。佩內洛普拒絕爭吵,她認為太耗費精力。甚至和她同居的羅伯特的朋友強尼搬出去住,還拿了她二十美元的時候,她也不願吵架。她依然為此恨強尼。有時羅伯特擔心雖然他和佩內洛普不吵架,她可能也會討厭他。因此他不強求,誰在乎她買不買一雙新靴子?

佩內洛普幾乎每天晚上都到羅伯特的公寓來。他一年多前認識她的,自那時起他們就幾乎密不可分。有一陣子,他、佩內洛普、強尼,還有另一個朋友西瑞爾,在距離紐黑文不遠的鄉下合住一套房子,那時他們都還在讀研究生。現在強尼走了,其他人住在紐黑文各自的公寓里,也不上學了。佩內洛普跟一個叫丹的男人同居,羅伯特不明白為什麼,因為丹和佩內洛普溝通不暢,她甚至沒法叫他幫忙修靴子。於是她每晚一瘸一拐地到他這兒來。他也不明白以前她為什麼和強尼同居,因為強尼一直在跟另一個女孩約會,還拿了佩內洛普的錢,試圖挑釁,雖然佩內洛普不願吵架。羅伯特可以理解佩內洛普當初為什麼搬到丹那裡,她的錢不夠付她分攤的那份房租,而丹在紐黑文有一處公寓。可是她為什麼一直住下去?有一次他喝醉了,問她這回事,她嘆口氣,說不想跟他吵,因為他在喝酒。他沒打算吵架,他只是想知道她的想法。但是她不願談論自己,說他喝醉了只是一個方便的借口。他能得到的最接近一種解釋的說法,是有次她告訴他:重要的是別把精力浪費在毫無目的的嘗試上。她年輕的時候曾離家出走,等到她回去的時候,事情只是變得更糟。她考試不及格,從巴德輟學,又從安提阿和康涅狄格大學退學,現在她知道所有大學都一個樣——試來試去毫無意義。她把自己的福特換成一輛豐田,而豐田不比福特好多少。

她翻弄著報紙,側卧在地板上。棕色的長髮遮住了她的臉,他看不到。他沒有必要看她;他知道她長得美。她人在那兒就已經很好了。儘管他不明白她腦子裡的想法,卻知道她很多實際的信息:她在愛荷華州長大。她身高將近五英尺九英寸,體重一百二十五磅。她年紀更小,體重更輕的時候,曾在芝加哥做過模特。現在她在紐黑文的一家時裝店當店員。她不想再當模特了,因為那不比當售貨員容易多少;當模特更累,雖然的確有更多報酬。

「再次謝謝你幫我修靴子。」她邊說邊捲起褲腿,穿上一隻靴子。

「你幹嘛要走?」羅伯特說,「丹的學生還沒有走呢。」

丹是一個畫家,他在南部丟掉了一份教職。他搬到紐黑文來,每周三次給學生做家教。

「瑪麗艾爾要來接我。」佩內洛普說,「她想讓我幫她粉刷浴室。」

「為什麼她不能自己粉刷浴室?她一個小時就能全部幹完。」

「我也不想幫她干。」佩內洛普嘆著氣,「我只是幫朋友一個忙。」

「你為什麼不幫我一個忙,留下來?」

「算了。」她說,「別這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好吧。」他說,他知道她不管怎樣也不會為此爭執。他走到廚房的飯桌那裡,拿了她的外套。「要不你等她到了這兒再走?」

「她跟我約在藥房。」

「你對你的某些朋友可真好。」他說。

她置之不理。也不是完全置之不理,她走前吻了他。儘管她沒說第二天是否見面,他知道她會回來的。

佩內洛普走後,羅伯特走進廚房燒水。他搬進這間公寓以後就習慣上床以前喝一杯茶。從窗子望下去是街燈明亮的小巷。那裡有些好玩的東西:聖誕樹,大塊的機器殘件,有一次還有一件消防服,整齊地鋪在地上——一個消防頭盔,還有衣服。他是個藝術家——或者說,他輟學以前曾經是個藝術家——現在他有時發現自己還在腦海中布置物體和風景,尋找構圖。他坐在餐桌旁,喝著茶。他常常想著買一把餐椅,但是又告訴自己,很快就會搬走,搬傢具可不是他想乾的。小的時候,父母到處搬家。傢具越來越破舊,他母親有一天爆發了,哭著說傢具又丑又不值錢,威脅要用斧子把它們砍成碎片。羅伯特自從離開鄉下,還沒有給自己買過一個床架,或是窗帘、地毯。公寓里有蟑螂,他想到蟑螂躲在什麼地方——可以躲在窗帘後面,地毯下面,就覺得噁心。他倒不介意很多蟑螂在外面爬。

耶魯大學的名冊還擱在餐桌上,他剛到紐黑文的時候就拿了一份,現在已經有幾個月了。他考慮修一門建築學,但還沒有選。他不太確定要做什麼。他在一家鑲框店裡找了份兼職,掙點錢好付房租。事實是,除了能離佩內洛普更近一點,他沒有理由來紐黑文。羅伯特、強尼、西瑞爾和佩內洛普合住一套房子的時候,他跟自己說佩內洛普會離開強尼,做他的女朋友,但那從未發生。他為此做了很多努力:他們總是比別人睡得更晚,他們聊天——他這一輩子從來沒跟哪個人說那麼多話。有時他們睡前一起做點吃的,或者在雪中散步。她嘗試教他吹豎笛,吹氣那麼輕,怕吵醒了別人。有一個夏天他們偷了玉米,強尼第二天早上問她這事。他說:「要是鄰居發現是這個房子里的人偷了玉米怎麼辦?」羅伯特為佩內洛普開脫,說是自己提議的。「好極了。」強尼說,「鮑勃西雙胞胎 。」羅伯特很痛心,因為強尼說的沒錯——他們之間就像鮑勃西雙胞胎一樣,什麼也沒有。

這星期早些時候,羅伯特曾確信佩內洛普要跟丹分手了。他去他們家參加一個聚會,那裡有些奇怪的客人,幾乎都是丹的朋友——一些耶魯的學生;一個藥劑師有一包裝滿紅膠囊 的萬寶路香煙,四處發放;一個帶著六歲兒子來的鄰家女人。藥劑師逗小男孩,給他看裝滿膠囊的煙盒,說:「看,一根這樣的煙讓人怎麼點呢?哪一頭是濾嘴?」小男孩的母親不願保護他,於是佩內洛普把他引開,去了卧室,讓他倒空丹的小豬存錢罐,點數硬幣。瑪麗艾爾也在,她的頭髮編成整齊的「玉米壠」 辮子,戴一副眼鏡,鏡片深藍色。西瑞爾到得晚,已經抽了不少。「遲到總比不到好。」他這話跟羅伯特講了一遍,跟佩內洛普講了很多遍。然後羅伯特跟西瑞爾擠在一個角落裡,說聚會多麼無聊,這時候藥劑師正把膠囊放在舌頭上,很性感地讓膠囊滑過上齶。午夜時分,丹生氣了,想把他們都趕出去——先是羅伯特和西瑞爾,因為他們坐得離他最近。這讓佩內洛普很惱火,因為這場聚會她只有三個朋友,那些喧鬧的、喝醉的、嗑藥的,都是丹的朋友。她沒有吵架,哭了起來。羅伯特和西瑞爾終於還是走了,他們去西瑞爾家喝杯啤酒。羅伯特後來又回到丹的公寓,鼓足勇氣準備進去,堅持讓佩內洛普跟他走。他走上兩大段樓梯,到了門口。裡面很安靜,他沒有勇氣敲門。他走到樓下,出了大門,非常討厭自己。他在寒冷的夜裡走回家,意識到自己有點喝醉了,因為新鮮空氣真的讓他的腦子清爽了很多。

羅伯特翻著耶魯大學名冊,心想也許回去上學是條出路。也許他父母寫的那些歇斯底里的信都是對的,他的生活是需要某種秩序。也許他在班上會認識別的女孩。他並不想認識別的女孩。搬到紐黑文後,他跟兩個女孩約會過,她們讓他厭倦,他在她們身上花的錢不值當。

電話鈴響了,他很高興,因為他的情緒正變得非常低落。

是佩內洛普,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很沮喪。她離開了瑪麗艾爾家,因為瑪麗艾爾的男朋友在那裡。他一再要大家嗑藥,聽《鱒魚面具複製品》 ,而不是粉刷浴室,所以她離開了。她打算走回家,然後又意識到自己不想回去,就考慮給他打個電話,問能不能去他家呆會兒。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她剛關上電話亭的門,一個小男孩出現了,他敲打著玻璃,左右搖晃著大麻煙捲,扇出半個圓形。「十塊錢。」男孩對她說,「廉價商品。」你能想像嗎?羅伯特想像這情景的時候,沉默了很久。沉默被佩內洛普打斷了,她在哭。

「怎麼回事,佩內洛普?」他說,「你當然可以到這兒來。離開電話亭,過來找我。」

她告訴他自己買了大麻,勁兒很足。抽大麻完全是個錯誤,可是她在電話亭里失魂落魄,不知道該不該打電話,所以抽了一支——抽得飛快,怕有警察開車經過。她抽得太快了一點。

「你在哪兒?」他說。

「我在公園街附近。」她說。

「什麼意思?電話亭在公園街嗎?」

「在附近。」她說。

「那好,我來告訴你。你走到麥克亨利的店,我到那兒去接你,好嗎?」

「你住得也不近。」她說。

「我可以走快點,我可以叫輛計程車。你別著急,慢慢晃過去。要是有凳子就坐會兒,好嗎?」

「西瑞爾在丹家的聚會上告訴我的是真的嗎?」她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