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達家

梅的媽媽去找她爸爸了,她被留在姨媽萬達家。萬達不是真的姨媽,是她媽媽的一個開家庭旅店的朋友。萬達稱它為家庭旅店,但她很少接收房客。她那裡只有一個房客,已經住了六年。梅以前在她那裡呆過兩次。第一次是九歲的時候,她媽媽出門去找她爸爸雷,他去西海岸的拉古納海灘 度假,去了太久。第二次她媽媽宿醉,必須「休息一下」,把她在那兒放了兩天。第一次她走了幾乎兩個星期,梅看到媽媽回來的時候高興得哭了。「你以為拉古納海灘在哪兒?」她媽媽說,「蹦蹦跳跳就到了?寶貝,拉古納海灘簡直要穿過整個世界。」

萬達家只有一件事有點意思,那就是她的房客:王太太。有一回王太太給了梅一個小小的八角形盒子,裡面裝滿了粉彩紙圈,拋到水裡就舒展開來,變成花朵。王太太讓她把花扔在她的魚缸里,魚缸里唯一一條魚是亮橘色塑料做的,被一個沉錘沉在魚缸中部。王太太的房間里有很多顏色鮮艷的東西,梅每一樣都可以摸。王太太的房門上有一片心形的小紙片,上面印著「王女士」。

萬達在廚房裡跟梅說話。「雞蛋卡路里含量不高,但是吃雞蛋的話,膽固醇會要了你的命。」萬達說,「要是你吃德國式泡菜,沒多少卡路里,但是鈉含量太高,對心臟不好。金槍魚里都是汞——汞對身體有什麼作用?誰能只靠雞肉過活?你知道的不少了,沒有什麼可以吃。」

萬達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枚髮夾,用它把劉海別起來。她把梅的午飯端到她面前——一碗番茄湯,一片檸檬蛋白派。她在湯碗旁邊放了一杯牛奶。

「他們說過了一定年齡,牛奶對身體也不好——你還不如喝毒藥呢。」她說,「然後你又在別處讀到美國人的飲食中牛奶不夠。我不知道。你自己決定怎麼處理牛奶吧,梅。」

萬達坐下來,點了一根煙,把火柴扔在地上。

「你爸爸真會找最佳時間消失。天熱了,男人就發瘋。你想你爸爸在丹佛幹什麼?寶貝?」

梅聳聳肩,對著湯吹氣。

「你怎麼會知道,是吧?」萬達說,「我問了個傻問題。我不習慣身邊有小孩。」她彎下身來拿起火柴。她胳膊上部的肉很多,布滿小小的突起。

「我結婚時十五歲。」萬達說,「你媽媽結婚時十八歲——她比我晚三年——她除了開車在全國四處找你爸爸還幹了什麼?我第二次結婚的時候二十一歲,如果他沒死,本來會挺好的。」

萬達走到冰箱那兒,拿出檸檬汽水。她搖晃著瓶子。「晃一晃會弄傷它。」她開了一個玩笑。她倒了一些檸檬汽水和龍舌蘭酒在玻璃杯里,然後喝了一大口。

「你覺得我跟你講了太多話嗎?」萬達說,「我聽自己講話,所以感覺好像不是真的在跟你說——就好像我是一個老師什麼的。」

梅搖搖頭。

「嗯,好,你懂禮貌,是個好孩子。等到二十一歲你再結婚。你現在幾歲?」

「十二。」梅說。

午飯以後,梅走到門廳,坐在白色的搖椅里。她看看錶——表是她爸爸送的禮物——看到在嗶嗶鳥 的兩腿之間,一個指針直直向上,另一個直直向下。十二點三十分。再過四個半小時,她和萬達又要吃飯了。在萬達家她們九點,十二點和五點吃飯。萬達擔心梅吃得不夠。事實上她總是很飽,從來不覺得想吃東西。萬達幾乎總在吃。她常吃香蕉和「點點蜜」糖果棒,後者擱在她襯衣口袋裡。襯衣是她第二任丈夫的,他溺死了。梅幾天以前知道了他的事。晚上,萬達總是去卧室幫她掖好被子。萬達稱之為掖被子,實際上她只是在屋裡走走,然後坐在床腳說話。她講的一個故事是關於她的第二任丈夫弗蘭克的。他和萬達那時在度假,夜深的時候他們偷偷上到一個漁人碼頭。萬達正望著遠處一條船上的燈火,忽然聽到水聲。弗蘭克跳進水裡了。「我涼快一下!」弗蘭克叫著。他們之前一直在喝酒,所以萬達只是站在那兒大笑。後來弗蘭克開始游泳,他游出了視線。萬達站在碼頭的末端,等著他游回來。最後她開始大叫他的名字,她叫他的全名:「弗蘭克·馬歇爾!」她高聲尖叫。萬達確信弗蘭克根本無意溺死自己。他們那天晚飯的時候非常開心。餐後他給她買了白蘭地,他從沒這麼做過,因為餐廳里除了啤酒,其他酒水都太貴了。

梅感到很難過。她記起上次看到爸爸的時候,媽媽把爸爸的膠捲盒蓋子打開,往裡吐唾沫。他抓住媽媽的胳膊,把她推出房間。「偉大的藝術家!」媽媽號叫著,爸爸臉上的表情很憤怒。他有長而挺直的鼻樑(梅是塌鼻頭,像她媽媽),褐色的長髮,騎摩托的時候用橡皮筋綁到耳後。爸爸比媽媽小兩歲。他們在公園相遇,他給她拍了一張照片。他是一個職業攝影師。

梅拿起《國家追問》 ,開始讀一篇關於索菲亞·羅蘭如何試圖拯救理查德·伯頓的婚姻的文章。照片上,索菲亞牽著卡洛·龐帝的手,笑得燦爛。萬達訂閱《國家追問》。她為那些瘸腿孩子的故事哭泣,為他們祈禱。她回覆那些賣一美元的小盆植物的廣告。「我總是上鉤,」她說,「我知道它們會死。」她回應上面的文章,斥責理查德曾與麗茲 分手,麗茲曾嫁給艾迪,麗茲又跟一個賣二手車的跑來跑去。她還斥責所有那些以為找到了癌症治療方案的醫生。

午飯後,萬達睡個午覺,再沖個澡。過後浴室里總是到處有浴粉——甚至鏡子上。接下來她喝兩小杯加檸檬汽水的龍舌蘭酒,然後做晚飯。王太太四點準時從圖書館回來。梅看萬達的《國家追問》,她翻動書頁,保羅·紐曼在滿是大冰塊的水裡游泳。

王太太的大名是瑪麗亞,名字整齊地寫在筆記本上。「想像一下我的屋檐下住了個學生!」萬達說。萬達和梅的媽媽上過一個兩年制大學,但她第一學期之後就輟學了。萬達和梅的媽媽經常談論王太太,從她們那兒梅知道了王太太曾經嫁給一個中國人,後來離開了他。她還有一個十五歲的兒子。最要命的是,她在上學,準備做一個社會工作者。「那她應該有機會嫁黑人。」梅的媽媽跟萬達說,「我猜那個中國人還不夠特別。」

王太太今天回來得早。她沿著人行道走過來,沖梅做了一個和平的手勢。梅也做了一個和平的手勢。

「我想你媽媽不寫信吧。」王太太說。

梅聳聳肩。

「我給兒子寫信,都被我丈夫撕了。」王太太說,「至少她要是寫的話你能收到。」王太太坐在最高一級台階上,脫下涼鞋。她捏捏腳。「去看電影嗎?」她問。

「她總是忘掉。」

「提醒她呀,」王太太說,「寶貝,要是你不練習跟女人們堅持自己,你就永遠也不可能跟男人們堅持自己的主張。」

梅希望王太太是她媽媽。要是她能留住爸爸,還有王太太做媽媽就好了。可是他喜歡的女人全都很瘦,金髮,年輕。那是她媽媽抱怨的問題之一。「你希望我是串珠繩嗎?」媽媽有次沖他大叫。有時梅希望她父母初次相遇的時候,她也在那裡。在公園裡,她媽媽正在騎自行車,她爸爸向她揮動手臂,示意她停下,他好為她拍照。爸爸說那天媽媽非常美麗——他那一刻就決定要娶她。

「你是怎麼碰到你丈夫的?」梅問王太太。

「我在電梯里遇到他的。」

「你們結婚以前談了很長時間戀愛嗎?」

「一年。」

「那很久了。我爸媽只談了兩個星期。」

「時間長短好像沒有關係。」王太太嘆著氣。她仔細查看大腳趾上的一個水泡。

「萬達說我應該二十一歲以後結婚。」

「是應該。」

「我打賭我永遠不會結婚。從來沒有人約我出去。」

「會有的。」王太太說,「或者你可以約他們。」

「寶貝,」王太太說,「要是我不約他們,我現在一個約會也不會有的。」她把涼鞋穿上。

萬達打開紗門。「你想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嗎?」她對王太太說,「我可以多做點雞肉。」

「好的,我想。你人真好,馬歇爾太太。」

「吃原汁煨雞塊。」萬達說,然後關上了門。

廚房裡的桌布上撒滿了麵包渣和煙灰。桌布是塑料的,金色公雞的圖案。中央放著一隻大的塑料母雞(鹽)和一隻塑料雞蛋(胡椒)。龍舌蘭酒瓶和鹽瓶胡椒瓶排成一行。

晚飯的時候,梅看萬達把雞端上桌。她會把勺子放進盤裡嗎?她正揮著勺子,看起來好像在指揮。她把勺子擱在桌上。

「女士先請。」萬達說。

王太太接過去。她分了一些雞肉到盤中,把盤子遞給梅。

「看看,」萬達說,「你開心,因為你離開了你丈夫;我痛苦,因為我丈夫離開了。梅的媽媽出門去找她丈夫,他想周遊全國拍嬉皮士的照片。」

萬達接過一盤雞。她拿起叉子,插進雞塊。「我告訴過你嗎?王太太,我丈夫是淹死的。」

「是的,你說過。」王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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