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坡路

早上七點半遛狗的時候,我坐在路邊的濕草地上,正對著的是河狸塘,斜對著的是墓地。我身後有根葡萄藤,我從藤上偷摘了幾顆葡萄,葡萄很苦。狗在墓碑上抬起一條腿,又在路上的死松鼠身上打滾,最後終於來到我身邊,舔著我的手腕。謝天謝地,沒有一輛上班的車軋到它。手腕濕濕的很不舒服,我拿手腕在他背上蹭,假裝是在撫摸。我這樣做過幾次。「請別離開我。」我對狗說,他揚起頭,在我兩腿之間的草地上安頓下來。

我母親給約翰寫了這封信:

「噢,約翰,我們很高興九月標誌著你在法學院最後一年的開始。星期六我丈夫對我說(當時我們在那個土耳其餐廳,瑪麗亞養病期間我們帶你和她去過,你們倆都很喜歡那個餐廳),現在他要是生氣,就可以說:『我要告你!』而且是認真的。這麼長時間一直都在上坡,從今往後就是下坡了。」

很奇怪,那個星期約翰的一個老友送了我們一個玩具——一個膝蓋彎曲的滑雪小人,把它放到一個斜面上,就會滑到底。我想盡一切辦法折騰這個玩具。我甚至試著把它放在砂紙上,依然奏效。我把砂紙釘在一塊木板上,它一直滑下去。朋友在瑞士買的,他和妻子正在那裡度假,包裹里的便條就是這麼寫的。約翰是收件人。我扯開了包裹,因為筆跡陌生,我想可能是證據。

我為什麼認為約翰不忠?因為這樣才符合邏輯。有些日子我連頭都不梳,他一定出門去見那些乾淨頭髮梳到耳後的女人,他一定對她們充滿渴望,還向她們傾訴。他欣賞所有那些髮型齊整的女人,其中會有一個想讓他把頭髮弄亂,這樣才符合邏輯。她會邀他回家,這樣才符合邏輯。來自一個女人的那種微笑,那種暗示,一定會像一場春雨讓蚯蚓拱出泥土那樣誘惑他。甚至很難去責怪他;他有律師的邏輯頭腦。他記得住事情。他不會忘記梳頭。他也一定不會用指甲刀來亂剪頭髮。如果他自己理髮,一定理得一絲不苟,用合適的剪刀。

「你幹了什麼?」約翰低聲說。我這也是不合邏輯的,在起居室里剪頭髮——一團團鬈髮落在地毯上。「你幹了什麼?」他雙手在我頭上,摸到我的骨頭,我的頭骨,他看著我的眼睛。「你把頭髮剪了。」他說。他會是個多好的律師啊。他什麼都懂。

狗喜歡火。我給他煮了牛骨頭,他厭倦了抓撓和咀嚼的時候,我就點起爐火,往火里扔幾個禮品松果,它們蹦出藍色和橙色的火星。我用約翰的法國刷子給狗刷毛,刷到它的毛在爐火映照下閃閃發光。最初的幾個夜晚,我點起爐火,給它刷毛,之後把刷子洗洗,這樣約翰就不會發現了。醫生會跟我說那麼做不合情理——約翰說了他會走一星期的。我是個有邏輯的女人,不再費心洗刷子。

睡前我喝一杯加奶的蘇格蘭威士忌。火還很旺,我就把枕頭拿到壁爐前,四仰八叉地躺在地磚上。我的眼皮變得很熱很濕——每次我哭很久眼皮就會這樣,但我現在不再哭了。畢竟這是第五個晚上了。就像醫生說的,人得善於調整。狗厭倦了我過多的關切,選擇到書房的寫字檯下面去睡覺。我得叫他兩次——第二次非常堅決——他才回到起居室來睡。而只要我的眼睛剛合上五分鐘,他就悄悄地走開,回到寫字檯下的空隙去。有一次,約翰認為寫字檯不夠大,他買了一扇門和兩個文件櫃,做了張新的。狗喜歡小而狹窄的空間,它悶悶不樂地從屋子這個角落晃到那個角落,沒法在任何一處安身。約翰又把舊的寫字檯拿回來了。一個很善良的人。

像哥倫布的水手一樣,我開始恐慌。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約翰了。沒有他來檢查我的狀況,我會在屋子裡獨自遊盪,然後永遠消失——就在拐過一個角落的時候突然消失,或者滑落,滑落在浴缸的水裡,或者隨爐火形成的通風氣流上升。氣流不能把我托起來嗎——我不能隨著冷空氣上到煙囪里嗎?伸開雙臂,握著兩手,像一把陽傘。或者坐在約翰的椅子上,我可能會變小——變成一個小點,一粒灰燼。狗會聞來聞去,然後跳進椅子,坐在我身上,閉上眼睛。

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我做了茶。格雷伯爵,是進口茶。進口的意思是抵達,出口的意思是離開。我從骨子(我的脛骨)里感覺到約翰不會回家了。但也許我只是覺得冷,因為壁爐還沒點燃。我小口啜著格雷伯爵茶——結果將是決定性的。

他說他要去哥哥家呆一星期。他說照顧了我之後,他也得休養一陣。我對他沒有約束力,就連我們的婚姻都是事實婚姻——如果四年加四個月可以讓它成為事實婚姻的話。他說他要去哥哥家,但我怎麼知道他從哪兒打來電話呢?他又為什麼不寫信?他不在家,我跟狗說話。我假裝我是約翰,假裝我有邏輯,讓人安心。我告訴狗約翰需要休息,很快就會回來。狗變得焦慮,他聞約翰的衣櫃,守著寫字檯下的空隙。這已經很久了。

獨自慶祝我的生日。把電話從座機上拿下來,這樣父母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就不必「冒充約翰」了。狗知道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嗎?沒有牛骨頭的日子就不是特殊日子,但我忘了買來慶祝。我走到寫字檯下的空隙處,悲哀地撫摸他的脖子。

我意識到這是一個被男人離開了的女人的故事。比莉·哈樂黛 應該能就此大作文章。

我穿上一條藍裙子,出門去參加一個工作面試。我訂購了半考得 的木柴;星期六快遞員送來的時候我會有錢的。我花大價錢給狗買了馬肉罐頭。「你永遠不會走,是不是?」我說,狗正在吃肉,把嘴伸進碗里。我暈乎乎地想,狗比豬好多了。豬養來只是為了宰殺,而狗養來是為了愛。雖然我知道這是真的,還是猶豫是否該說出我的發現。醫生(眼鏡滑下鼻樑,下唇緊貼上唇)會說:「也許有人也愛豬呢?」

我夢到約翰回來了,我們在起居室里跳了一支風情萬種的舞。可能是,探戈?他領舞的時候將我身體傾斜,突然我感覺不到他手臂的重量了。我的身體沉重之極,脖子往後越伸越長,直到我的身體幾乎伸出房間,毫無痛苦地穿過地板,遁入黑暗。

有一次停電了,約翰到廚房去拿蠟燭,我爬到床底下去。我喜歡黑暗,想呆在那裡面。狗進來在我身旁蜷著,呆在床邊。約翰很快回來了,他的手圍在白色的蠟燭前。「瑪麗亞?」他說,「瑪麗亞?」他再次離開房間的時候,我往前蹭了一點,偷看他走過走廊。他走得飛快,蠟燭都滅了。他停下來重新點燃蠟燭,更大聲地叫我的名字——如此大聲,我被嚇到了。我呆在原地,渾身發抖,把他想的和蓋世太保一樣恐怖,祈禱不要來電,他就不會發現我。躲藏,不回應,都比這好。我把手合在一起,朝它們吹氣,因為我想尖叫。來電的時候,他發現了我,拉住我的手把我拖出來,我用手堵住的尖叫聲響了起來。

熱的葡萄果凍均勻地倒進一打玻璃杯,然後好玩的部分開始了。滴入熔化的蠟來封口。白蠟滴落的時候我在想,如果裡面除了果凍還有點什麼的話,它會被悶死的。我沒有鋪乾酪布,就把一條白色蕾絲襯褲扯平罩在一個黃色大碗上,透過它把果凍混合物倒下去。

約翰是早上回來的。他在屋裡四處走動,查看哪裡有問題。我們的衣服還在衣櫥里;所有多餘的燈都已經關掉。他進了廚房,有些不快,因為我沒有去超市採購。他就著葡萄果凍吃了幾片麵包。麵包吃完了,他用勺子從玻璃杯里舀出更多果凍,送進嘴裡。

「跟我說話,瑪麗亞。別把我拒之門外。」他說,一邊舔著上唇沾的果凍。他就像個孩子,不過是個會命令我做事和感受的孩子。

「摸摸這條胳膊。」他說。摸起來肌肉很緊,他在哥哥的露營地上砍木柴的緣故。

我見過他哥哥一次。約翰和他哥哥是雙胞胎,但兩人很不一樣。他的哥哥總是曬得黝黑——身子寬,個矮,肩膀很寬。他睡著的時侯就像他砍下的那些木頭。約翰和我剛開始戀愛的時候,我們去他哥哥的露營地,三個人睡一個帳篷,因為房子還沒蓋起來。約翰的哥哥整晚打鼾。「我討厭這兒。」我對約翰低聲說,在他身旁發抖。他試圖撫慰我,但是不願在那裡跟我做愛。「我討厭你哥。」我說,用正常的聲音說的,因為他哥哥打鼾的聲音很大,決不會聽見。約翰拿手捂住我的嘴。「噓。」他說,「請別再說了。」自然,約翰這一次不會邀請我跟他去看他哥。我現在把這一切解釋給狗聽,他被催眠了。他閉上眼睛,聽我低沉的聲音。他喜歡我和著句子的節奏用手輕撫他。約翰把果凍推到一邊,盯著我:「別再說好幾年前的事了。」他說完闊步走出房間。

木柴送到了。送木柴的人有點瘸,他缺了一個腳趾。我問他了,他告訴我的。他很會伐木——腳趾是劃獨木舟的時候沒的。約翰幫他把木柴堆在柴棚里。我偷偷往裡張望,看到的木柴比我想像得多多了。

那個人離開後,約翰進了屋。他臉色沉重而可怕。

「你為什麼又訂了那麼多木柴?」約翰說。

「為了保暖。我要保暖。」

我晚飯做了一個燉牛肉,但是餵給狗吃了。他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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