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的鞋子

小女孩坐在她叔叔薩姆的兩腿中間。艾麗斯和理查德,她的父母,坐在旁邊。他們離婚了,艾麗斯又再婚了,她抱著一個十個月大的嬰兒。薩姆一直想大家重聚一下,於是現在他們就坐在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距離池塘不遠。

「看。」小女孩說。

他們轉頭看見一條很小的蛇,從岸邊兩塊石頭間的裂縫中爬出來。

「沒事兒的。」理查德說。

「是條蛇。」艾麗斯說,「你得小心它們。千萬別碰。」

「抱歉。」理查德說,「一定要小心一切。」

這是小女孩想要聽到的話,因為她不喜歡蛇的樣子。

「你知道蛇能幹什麼嗎?」薩姆問她。

「幹什麼?」她說。

「它們能把尾巴塞進嘴裡,彎成一個圈。」

「為什麼要這樣?」她問。

「這樣它們可以輕鬆地滾下山坡。」

「為什麼它們不走呢?」

「它們沒有腳。看到了嗎?」薩姆說。

蛇很安靜;它一定覺察到了他們的存在。

「現在跟她講真話吧。」愛麗斯對薩姆說。

小女孩看著她叔叔。

「它們有腳,但是夏天的時候腳就脫落了。」薩姆說,「要是你在林子里看到小小的鞋子,那就是蛇身上的。」

「跟她講真話。」愛麗斯又說了一遍。

「想像比現實更好。」薩姆對小女孩說。

小女孩拍拍嬰兒。她喜歡石頭上坐著的所有人。每個人都很高興,但是幾個大人在心底都覺得重聚有點怪異。艾麗斯的丈夫去德國照料他生病的父親了,薩姆得知以後,就給他哥哥理查德打電話。理查德覺得他們三個重聚不是好主意。第二天薩姆又打電話,理查德告訴他不必再問了。但是那天晚上薩姆又打去的時候,理查德說,行啊,管他呢。

他們坐在石頭上,看著池塘。晌午時分有個守林人經過,他讓小女孩用自己的望遠鏡看樹上的烏鴉。她印象深刻,現在她說想要一隻烏鴉。

「我有個關於烏鴉的好故事。」薩姆說,我知道它們的名字是怎麼來的。你看,它們從前是麻雀,後來它們惹惱了國王,於是國王下令讓一個僕人去殺掉它們。僕人不想殺光所有的麻雀,所以他到了野外,看著烏鴉祈禱:「長大吧,長大吧。」神奇的是它們真的變大了。國王永遠不能殺害像烏鴉這樣又大又威武的東西,所以國王、鳥和僕人都很快樂。

「可是為什麼它們叫烏鴉?」小女孩說。

「這個嘛,」薩姆說,「很久很久以前,一個語言歷史學家聽到這個故事,但是他聽錯了,以為僕人說的是『烏鴉』,而不是『長大』 。」

「跟她講真話。」艾麗斯說。

「這是真的。」薩姆說,「我們有很多詞意思都被改變了。」

「是真的嗎?」小女孩問她父親。

「別問我。」他說。

當初理查德和愛麗斯訂婚的時候,薩姆試圖讓理查德改變心意。他告訴他那樣就被套牢了;他說要不是理查德在空軍服役期間習慣了嚴格管制,絕不會考慮二十四歲就結婚。他堅信這是個錯誤決定,甚至在訂婚晚會上(到處是裝著心形薄荷糖的心形盒子,包著心形圖案的彩紙,給每個人拿回家)硬纏著艾麗斯,叫她解除婚約。開始艾麗斯覺得很滑稽。「你把我說得像條惡狗。」她對薩姆說。「這事不會成的。」薩姆說,「別這麼做。」他給她看手中握著的小小的心。「你看這些該死的東西。」他說。

「那不是我的主意,是你媽媽的。」艾麗斯說。她走開了,薩姆看著她離開。她穿著一條鑲黃色流蘇花邊的米色裙子。她的鞋子閃閃發光。她非常漂亮。他希望她不要嫁給自己的哥哥,一個一生都被呼來喝去的傢伙——先是他們的母親,然後是空軍(「當你飛上藍天的時候想想我。」母親有一次這麼給理查德寫信。老天!)——現在又要被一個老婆看管。

那個夏天理查德和艾麗斯結婚了,他們邀請薩姆共度周末。艾麗斯挺好,不計前嫌。她對她丈夫也不怨恨——他把扶手椅燒了一個洞,還頂著暴風雨去湖裡開帆船,主帆破得沒法修了。她是一個非常耐心的女人。薩姆發現他喜歡她。他喜歡她擔憂理查德冒著風雨下湖划船的樣子。那以後薩姆每個暑假都跟他們呆一段日子,每個感恩節都去他們家過。兩年前,就在薩姆確信一切完美無缺的時候,理查德告訴他他們在辦離婚。第二天早飯後,薩姆單獨和艾麗斯在一起,他問起原因。

「他用壞了所有傢具。」她說,「他開那條船時像個瘋子。今年他把船弄沉了三次。我最近在跟別人交往。」

「你在跟誰交往?」

「不是你認識的人。」

「我好奇,艾麗斯。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

「漢斯。」

「漢斯。他是個德國人嗎?」

「是的。」

「你愛上這個德國人了嗎?」

「我不打算談這些。你為什麼來跟我說話?你怎麼不去同情一下你哥?」

「他知道這個德國人嗎?」

「他的名字叫漢斯。」

「這是一個德國名字。」薩姆說,然後出門去找理查德,安慰他。

理查德蹲在女兒的花園旁邊。他的女兒坐在對面的草地上,跟她的花兒說話。

「你沒去煩艾麗斯吧,嗯?」理查德說。

「理查德,她在跟一個該死的德國人好。」薩姆說。

「那又有什麼關係?」

「你說什麼?」小女孩問。

這使兩人都沉默下來。他們獃獃地看著艷麗的橘色花朵。

「你還愛她嗎?」薩姆喝完第二杯酒後問道。

他們在一條木板路上的一個酒吧。關於德國人的談話結束以後,理查德叫薩姆出去兜風。他們開了三十四英里來到這家酒吧,兩人沒有來過,也不喜歡。不過薩姆右邊的吧凳上坐著兩個金髮的易裝癖,他們之間的對話讓他著迷。他想問理查德是否知道他們不是真正的女人,卻又不知怎麼引入這個話題,他轉而說起艾麗斯。

「我不知道。」理查德說,「我想你是對的。空軍,母親,婚姻——」

「他們不是真正的女人。」薩姆說。

「什麼?」

薩姆以為理查德之前在看他一直留心的那兩個人。他弄錯了;理查德只是在掃視吧台。

「吧凳上坐著的兩個金髮。他們是男的。」

理查德研究著他們。「你確定?」他說。

「我當然確定了。我住在紐約城,你知道的。」

「也許我會去跟你一起住。我能去嗎?」

「你以前總說寧死也不住紐約。」

「哦,你是在叫我去死,還是說我可以搬去跟你住?」

「要是你願意。」薩姆說。他聳聳肩:「你知道我那兒只有一張床。」

「我去過你的公寓,薩姆。」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你好像腦子不太清楚。」

「你說得對。」理查德說,「一個混蛋德國人。」

酒吧女招待取走他們的空杯子,看著他們。

「這位先生的老婆愛上別人了。」薩姆對她說。

「我無意中聽到了。」她說。

「你怎麼看?」薩姆問她。

「也許德國男人沒有美國男人那麼可怕。」她說,「要續杯嗎?」

理查德搬去跟薩姆一起住後,開始把動物往家裡帶。他帶回一條狗、一隻挨過冬天的貓、一隻藍色鸚鵡,鸚鵡關在一個很小的籠子里,理查德無法說服寵物店主換籠子。鳥在公寓里飛來飛去,貓為之抓狂。後來貓終於不見了,薩姆鬆了一口氣。有一次薩姆在廚房裡看到一隻老鼠,想當然地以為又是理查德的一隻寵物,直到他意識到家裡沒有它的籠子。理查德回家的時候說老鼠不是他的。薩姆找來了滅鼠人,但他不肯進屋噴葯,因為狗沖著他狂吠。薩姆把這事告訴他的哥哥,想讓他為自己的不負責任慚愧。可是理查德又帶回一隻貓。他說貓能抓老鼠,但是還要等些時候——它還是只貓仔。理查德用匙子尖喂它貓糧。

理查德的女兒來看他,所有動物她都喜歡——大狗讓她刷毛,貓伏在她腿上睡覺。她跟著那隻鳥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和它說話,還把手放在地上,逗引它落在手背上。聖誕節,她送了她爸爸一隻兔子。那是一隻白色的肥兔子,一隻耳朵是褐色的。要是薩姆和理查德都不在家,沒人照看它,就把它跟貓狗隔開;它被關在床頭柜上的一個籠子里。薩姆說艾麗斯做過的唯一一件壞事就是給女兒買了這隻兔子,讓她送給理查德作聖誕禮物。後來兔子發高燒死了。給兔子治病花了薩姆一百六十美元,理查德沒有工作,什麼錢都付不了。薩姆有一個欠賬本,他在上面記著:「兔子死亡——付獸醫160美元」。理查德真找到一份工作的時候,他查看了欠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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