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之家

「你快樂嗎?」麥克唐納問,「你要是覺得快樂,我就不管你了。」

麥克唐納坐在一把灰色的小椅子上,椅子的花紋是色調更灰的樹葉。他正在和站在一把藍色椅子上的哥哥說話。麥克唐納的哥哥身高四英尺六點一五英寸,他站到椅子上的時候就能俯視麥克唐納。麥克唐納二十八歲。他哥哥詹姆斯三十八歲。他們倆中間還有個兄弟,叫克萊姆,克萊姆在巴拿馬死於一種罕見的疾病。還有一個姐姐,叫艾米,艾米飛到巴拿馬去陪伴將死的弟弟。一個月之後,在同一家醫院,她死於同一種疾病。全家沒有一個人參加葬禮。今天,麥克唐納在母親的要求下來探望哥哥,看看他是否快樂。詹姆斯當然不快樂,可是站在椅子上讓他感覺好了一點,麥克唐納悄悄塞在他小手裡的二十美元也有同樣的效果。

「為什麼你要住在一個侏儒之家?」

「因為這兒有一個巨人。」

「那這個巨人肯定沮喪得要命。」

「他還挺快樂的。」

「你呢?」

「我和巨人一樣快樂。」

「你每天都幹些什麼?」

「就是花光家裡的錢唄。」

「我可不是來這兒責備你的。我是想看看能幫上什麼忙。」

「又是她派你來的,對吧?」

「嗯。」

「到午飯點了吧?」

「嗯。」

「吃了嗎?我房裡有些糖果棒。」

「謝了。我不餓。」

「這地方讓你沒胃口?」

「我是有點緊張。你喜歡住這兒嗎?」

「我比巨人更喜歡。他輕了二十五磅。可不能讓人知道這個——官方數據是十五磅——但我無意中聽到醫生的話了。他輕了二十五磅。」

「吃得不好嗎?」

「是啊。不然他怎麼能掉二十五磅?」

「咱們這會兒不談巨人,你看行嗎?我想捎幾句話回去讓媽放心。」

「你就告訴她我跟她一樣快樂。」

「可你知道她並不快樂。」

「她也知道我不快樂呀。她幹嘛老派你來?」

「她擔心你,想叫你住回家裡。她也想自己來……」

「我知道。但是她看到這些怪人就緊張。」

「我得說是因為她不太出門。不過她讓我來了,看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我不打算回家,麥克唐納。」

「好吧,那有什麼想讓家裡帶給你的?」

「這兒可以養寵物。我想要一隻鸚哥。」

「一隻鳥?真的想要?」

「是啊。要一隻綠鸚哥。」

「我從來沒見過綠色的。」

「寵物店可以按你要求染成各種顏色。」

「那樣對它們有害嗎?」

「你是想讓我高興還是鸚哥?」

「怎麼樣?」麥克唐納的妻子問。

「那地方就是個動物園,唉,比動物園還糟。它就是它本來的樣子——一個侏儒之家。」

「他開心嗎?」

「不知道,我並沒有得到確定的回答。他說有一個巨人要餓死了,他比那個巨人開心,還是說他和巨人一樣開心,我記不清了。咱們的味美思 喝光了嗎?」

「喝光了。我忘了去酒行買酒,對不起。」

「沒事。估計一杯酒也沒那麼大威力。」

「也許有呢,我要是記得去買就好了。」

「我還是給我媽打個電話,把這事搞定吧。」

「你口袋裡是什麼?」

「是糖果棒,詹姆斯給我的。我犧牲了午飯時間去看他,他過意不去。」

「你哥哥其實是個挺好的人。」

「是。他是一個侏儒。」

「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基本上只把他當成一個侏儒。我這一輩子都得照顧他。」

「是你媽一直在照顧他,直到他搬出去住。」

「是啊,現在他好像找到能代替她的人了。聽我說這個之前你也許該喝一杯。」

「快說吧。」

「他有個小情人,他愛上了一個住在侏儒之家的女人。他向我介紹了她。三英尺十一英寸,站在那兒沖著我的膝蓋微笑。」

「能交到朋友多好呀。」

「不算朋友,是未婚妻。他聲稱一旦攢夠了錢,就娶這個侏儒女人。」

「真的嗎?」

「難道沒有送外賣的酒行嗎?我記得在小區里看到過流動販酒車。」

他母親住在紐菲爾德街一棟屋頂高挑的老房子里,那個街區漸漸要被波多黎各人接管了。她的電話佔線快兩個小時了,麥克唐納擔心她可能也已經被波多黎各人接管。他開車到母親家,敲門。開門的是一個波多黎各女人,艾斯波斯托太太。

「我母親還好吧?」他問。

「是的,她挺好的。」

「我能進來嗎?」

「哦,不好意思,請進。」

她站到一邊去——卻也沒什麼用,因為她實在太胖了,過道里還是沒多少地方。艾斯波斯托太太穿著一條看起來像熱帶叢林的裙子,細長條紋的綠草四處蔓延,裙擺附近是褐色的樹墩,胸部周圍閃耀著大紅色。

「你在跟誰打電話?」他問他母親。

「是卡洛塔在跟她哥哥打,問能不能住過去。她丈夫又把她趕出來了。」

艾斯波斯托太太聽到自己的丈夫被提及,難過地搓著雙手。

「說了兩個小時?」麥克唐納覺得她挺可憐,和藹地問她,「結果怎樣?」

「他不願意。」艾斯波斯托太太回答。

「我說她可以住這兒,可她丈夫聽說之後大怒,說他不想讓她住那麼近,中間才隔了兩家。」

「我估計他不是這個意思,」麥克唐納說,「他可能只是又喝醉了。」

「他參加了互助戒酒協會 。」艾斯波斯托太太說,「有兩個星期他都沒喝,每一次聚會他都去,結果有天晚上他回到家,跟我說要我滾。」

麥克唐納坐了下來,點著頭,神經有些緊張。他坐的那把椅子對面有一把兒童椅,是拿來當腳凳用的。那是詹姆斯和母親一起生活時用過的椅子。他母親還留著他用過的東西——一把小小的兒童吊椅,客廳里齊膝高的鏡子。

「你見到詹姆斯了嗎?」他母親問。

「見了,他說他過得很快樂。」

「我知道他沒這麼說。要是你也靠不住,我只能自己去了。你知道我見過他以後要哭好幾天。」

「他說了他很快樂,還說他覺得是你不快樂。」

「我當然不快樂了。他從來不打電話。」

「他喜歡他住的地方。他現在可以跟別人聊天。」

「是侏儒,不是一般人。」他母親說,「他躲起來不想接觸真實的世界。」

「他住家裡的時候除了你沒別人可以說話。他現在還有份臨時工作,給別人寄賬單,他也更喜歡這差事。」

「就是用郵件把煩惱寄給別人。」他母親說。

「你最近怎麼樣?」他問母親。

「正像詹姆斯說的,我不開心。」

「那我能做點什麼?」麥克唐納問。

「明天去看他,叫他回家。」

「他不會走的,他愛上那兒一個人了。」

「是誰?他說他愛上誰了?不會也是個社會福利工作者吧?」

「一個女人。我見過她,看上去不錯。」

「她叫什麼名字?」

「我記不清了。」

「有多高?」

「比詹姆斯矮一點兒。」

「比詹姆斯還矮?」

「嗯,矮一點點。」

「她圖他什麼?」

「他說他們在戀愛。」

「我聽見了。我是問她圖他什麼。」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瓶里是雪利酒嗎?你能……」

「我去幫你倒。」艾斯波斯托太太說。

「哎,誰知道人和人之間到底圖的是什麼,」他母親說,「真正的愛情最後還不是一場空。我愛你父親,可我們卻生出一個侏儒。」

「你不該責怪自己。」麥克唐納說。他從艾斯波斯托太太手裡接過一杯雪利酒。

「不該?我只好撫養一個侏儒,照顧他三十八年,現在我老了,他卻拋下我。這個我該去怪誰?」

「詹姆斯,」麥克唐納說,「他不是有意跟你對著乾的。」

「我該去怪你父親,」他媽媽好像沒聽見他說的,「可是他死了。他的早死我又該責怪誰?上帝?」

他母親不相信上帝。她三十八年以來都不相信上帝。

「我只能擁有侏儒。我想要孫子孫女,可是你不願意生,你怕生出侏儒來。克萊姆已經死了,我的艾米也死了。卡洛塔,你也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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