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夢

辛西婭十七歲時嫁給了艾威爾·W.G.彼得森,那兩個首字母代表「威廉姆·戈登」;他家裡人叫他威廉姆,她父母叫他W.G.(好讓他明白他們覺得首字母很做作),辛西婭叫他皮特,他部隊那些哥們兒就這麼叫他。如今辛西婭和艾威爾·W.G.彼得森已經離婚九年了,他過去的稱呼也成了有關他的記憶中一件平淡的小事。她不恨他。除了名字,她幾乎不大記得他。過聖誕節,他給她寄卡片,署名「皮特」,但只是離婚後的幾年如此,然後就不寄了。她第二個丈夫叫林肯·迪萬,她二十八歲時嫁給他的。她二十九歲半的時候,兩人離婚了。沒有聖誕卡。現在她要和查理·派恩赫斯特結婚了。她家裡人討厭查理——或者也可能只是反感第三樁婚姻——但她煩惱的是查理的名字跟皮特和林肯們都在腦子裡混作一團。艾威爾·W.G.彼得森,林肯·迪萬,查理·派恩赫斯特,她想個不停,好像需要記住這些名字似的。高中時的英語老師曾讓她背誦那些毫無道理的詩歌,你完全沒法記住詩歌的下一句是什麼。她整個高中階段拿的都是D ,畢業以後又不喜歡自己的工作,所以皮特向她求婚的時候她很高興,即使嫁給他意味著遠離親友搬到部隊駐地。她喜歡那地方。她父母說過她對什麼都不會滿意,所以後來她對駐地生活毫無怨言讓他們驚訝不已。她認識了那裡所有的妻子,大家成立了一個減肥俱樂部,她輕了二十磅,體重減到和剛上高中時一樣。她還為當地電台工作,錄製故事和詩歌——她一直不知道為什麼要錄製那些——後來發現如果只是閱讀而不需要思考的話,她對文學並不反感。皮特有空總和哥們兒廝混,他倆其實沒有多少時間相處。他責怪她減肥是為了吸引「一個卡其布情郎」,「有了一個你還不夠嗎?」他問。可是在一起的時候,他也並不想愛撫她;他會在另一間空卧室里舉杠鈴。辛西婭喜歡有兩間卧室,整棟房子她都喜歡。那是一棟聯排木板房,樓下缺了百葉窗,但是裡面的空間比她父母的房子還大。他們搬進去的時候,所有的隨軍妻子說的話都一樣——那間卧室不會空太久。但是它一直空著,只放了杠鈴和皮特掛在天花板上的健身吊架。在駐地的生活還是很愉快的,有時她挺懷念。

和林肯生活時,辛西婭住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的一所公寓里。「這倒挺好,你住的離我們有半個美國那麼遠,」她爸爸寫信說,「因為你媽媽肯定不想見那個黑人,他聲稱自己的父親是什麼徹羅皮族印第安人 。」她從未見過林肯的父母,所以自己也不太清楚印第安人的問題。林肯的一個一直想做她情人的朋友跟她說,林肯·迪萬甚至不是真名——這個名字是他編的,二十一歲的時候合法更改了名字。「就像相信聖誕老人,」這個朋友說,「世上本沒有林肯·迪萬。」

查理跟皮特和林肯都不一樣。那兩個人對她都不怎麼關心,查理卻很體貼。這些年來她第一次結婚時減掉的二十磅又回來了,在此基礎上還添了二十五磅。她想在嫁給查理之前恢複身材,雖然他現在就想結婚。「你現在這樣就行,」查理說,「成衣也可以改尺寸。」查理是個裁縫。他不算真正的裁縫,但他哥哥有個成衣店,有時他周末過去改改衣服,賺點外快。有一次他倆都喝得微醺,辛西婭和查理起誓,每人告訴對方一個深藏的秘密。辛西婭告訴查理她流過一次產,就在她嫁給皮特以前。查理頗為吃驚。「估計因為這個你變得這麼胖,」他說,「給動物去勢以後它們也這樣。」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也不想問。她自己差點都把這事兒忘了。查理的秘密是他知道怎麼操作縫紉機。他覺得那是「女人的活計」。辛西婭心想這有點離譜;她告訴他如此重要的經歷,他只是說自己會操作縫紉機。

「我們不住什麼公寓,」查理說,「我們要住一棟房子。」還有,「你不用爬樓梯,我們要找一棟錯層式的。」還有,「也不會是那種日益衰敗的小區,我們的小區會越來越好。」還有,「你用不著減肥。現在就嫁給我不好嗎?我們買棟房子,一起開始新生活。」

可是她不願意。她要先減掉二十磅,再攢一筆錢,夠她買件漂亮的婚紗。她已經開始化妝,留長發,美容院的老闆就是這麼建議的,這樣婚禮那天她就會有垂到雙肩的長鬈髮。她一直在讀《新娘》雜誌,長鬈髮在她看來最美。查理很討厭那種雜誌,他認為是雜誌唆使她減掉二十磅——雜誌要為他的等待負責。

她做噩夢了。一個常做的噩夢是她和查理站在聖壇前,她穿著一件美麗的長裙,可是裙子還不夠長,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她站在一台磅秤上。磅秤的指數是多少?她從夢中驚醒,凝視著一片黑暗,然後下床,走進廚房。

這個夜晚,她拿薯片去蘸切達乳酪沙司的時侯,重讀母親的來信,「你不是個壞女孩,所以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結三次婚。你父親不把黑人那次包括在內,但是我會,所以是三次。結婚次數太多了,辛西婭。你是個好孩子,現在也該知道是時候回家安頓下來,和我們一起過。我們願意照顧你,連你父親也是。我們要警告你,別再犯下可怕的錯誤。」沒有問候,沒有署名。信可能是母親也睡不著覺的時候,匆匆寫就的。辛西婭本想寫封回信,但她覺得寫什麼都不能讓母親信服。如果她覺得父母能夠相信她和查理交往是個正確的決定,她就會帶他回家見父母了。可是她父母喜歡健談的,或者能把他們逗笑的那種人(用她父親的話說就是「打破沉悶」),而查理並不健談。查理非常嚴肅,而且他都四十歲了,還從來沒結過婚。她父母會想要知道原因。總之你沒法取悅他們,他們厭惡離過婚的人,卻又對單身漢心生疑慮。因此她從不跟查理提見她父母的事,他終於自己提出來了。辛西婭編了一些借口,卻都被查理看穿。他想這都是因為他向她坦白了自己會縫紉。而真正的原因是——她並不以他為榮——這才是她推遲婚期,又不願把他介紹給父母的理由。「不,」她說,「不,查理。不,不,不。」因為她說了太多次不,自己都相信了。「那定一個婚禮的日子吧,」他跟她說,「你總得說個時間。」她答應下次見面的時候確定日子,可是她腦子一片混亂,因為母親寫的那封簡訊,因為她整晚失眠,還因為她夜裡吃東西,剛減下去的體重又回來了,這讓她情緒低迷。

既然她睡不著覺,又只剩了幾片薯片,不如吃光拉倒。她決定像那一晚她和查理說秘密那樣來跟自己坦白。她問自己為什麼結婚,部分原因是她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她是個打字員——是打字工作者 ,其他女孩總拿這個詞來糾正她,而且她已經三十二歲了,如果不趕緊結婚,可能就找不到什麼人了。她和查理會有一棟房子,她能擁有一個花園,還有,雖然他們還沒討論過這個,就是她生了孩子的話就不用工作了。如果她想要小孩,現在年齡已經有點偏大。算了,問再多問題都毫無意義。她頭疼,吃得又太多,覺得有點噁心,不管她怎麼想,她知道自己還是會嫁給查理。

辛西婭和查理將於二月十日成婚。她就是這麼跟查理說的,因為她想不好日子,又必須確定一個;她也是這麼跟老闆格里爾先生說的,她問他那段時間能不能請一周假。

「我們想在二月十號結婚,還有,要是可以的話,我想在之後那一周請假。」

「讓我看看日曆。」

「你說什麼?」

「請坐吧,放鬆點,辛西婭。你那星期可以請假,如果不是——」

「格里爾先生,我可以改婚禮日子。」

「我沒說需要改。請坐,讓我——」

「謝謝你。我站著好了。」

「辛西婭,那一周沒問題。」

「謝謝你。」

「你要是喜歡站著,不如陪我去街邊吃個熱狗?」他對辛西婭說。

她吃了一驚。和老闆共進午餐!她能感到自己的臉頰在發燙。她腦海中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辛西婭·格里爾。這名字馬上就跟彼得森、迪萬,還有派恩赫斯特混作一團了。

在熱狗攤旁,他們肩並肩站著,吃著熱狗和炸薯條。

「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格里爾先生對她說,「不過你看起來不像個興高采烈的準新娘。我是說,你看起來挺興奮的,但……」

辛西婭繼續吃。

「沒事吧?」他問,「我說和我無關是表示禮貌。」

「嗯,沒關係。是的,我非常高興。我婚後會回來上班的,如果這是你關心的問題。」

格里爾先生瞪著她。她說錯什麼話了。

「我還不確定我們度不度蜜月。我們打算買棟房子。」

「哦?在看房子了?」

「還沒,我們會去看的。」

「跟你聊天真不容易。」格里爾先生說。

「我知道。我腦子比較遲鈍。打字時我出很多錯。」

跟他說打字真是個錯誤。不過他沒有接這個話題。

「二月休假挺好的。」他愉快地說。

「我選二月是因為我在節食,到那會兒我的體重就減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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