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想天開

塞拉斯害怕吸塵器。他站在那裡,從卧室門口望出去,沖著吸塵器咆哮。有小孩子在旁邊的時候,他也會咆哮。這狗害怕他們,而他們又因為他咆哮而害怕他。他的咆哮總是惹來麻煩;沒人認為他有權咆哮。這狗還害怕很多歌曲。新失落之城的流浪者 的一首《烏鴉告訴我的小故事》讓他頸毛直豎,鮑勃·迪倫的《絕對第四街》讓他露出牙齒,垂下尾巴。有時他安靜的時候也一直露著牙齒。要是讓狗遂了心意,所有的小孩子都會消失,而很多音樂家的曲子將成絕響。要是讓狗遂了心意,他會在黑暗的巷子里咬住迪倫的腿。也許他們可以出趟門——邁克爾和狗——去錄音室或音樂廳,只要是迪倫演出的地方,然後等他出來,塞拉斯就能撲上去咬他。就是這一類的想法(他的工頭稱之為「異想天開」)讓邁克爾丟了工作。

他之前在康涅狄格州阿什福德的一家傢具廠上班。有時他的車床正在翻攪碾磨,他就大笑起來。每個人都知道他在笑,可是沒人對此做什麼。休息的時候他在工廠後面的停車場抽大麻。快要交班時,他常常得把神經質的大笑硬憋回去。有天晚上,工頭給他講了一個小傻瓜的笑話,太好笑了,邁克爾差點笑翻在地。自那以後,在那兒做工的幾個人順路經過,也給他講笑話,每一次他都笑得幾乎反胃。那兒所有跟他講話的人都讓他開懷,如果他們說個笑話,甚至只是說起有個「好玩的笑話」,他馬上就笑起來。他每天抽大麻抽到受不了為止。他戴一個髮網——有個女的長髮被卷進機器,頭被拖到離刀刃只有零點幾英寸的位置,那以後每個人都得戴髮網——有一半時間他下班後忘了摘下髮網,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還戴著。他覺得這挺滑稽;他可能是某個人的老婆,髮網下有粉紅色捲髮夾,嘴角叼著一根煙。

他曾經是某個人的丈夫,但是和老婆分居了。他也離開了他的女兒,但是她和他老婆長得太像了,他把她們想成一個人。後來,他有時犯糊塗,跟老婆說話時像嬰兒牙牙學語,卻跟四歲半的女兒抱怨人生。老婆給他祖母寫信提到他這種表現,老太太寄來一百美元,跟他說「買一個心理醫生」,就好像心理醫生是一堆襯衫。他用錢給女兒買了一隻粉紅色的塑料兔子,兔子舉著一塊肥皂,漂浮在浴池裡。兔子有藍色的眉毛,藍色的鼻子,還有一種驚訝的表情,大概是因為它的肚子成了一塊肥皂。他給她買了這隻兔子,他並不小氣,剩下的錢還給老婆買了芳提娜乾酪 ,給自己買了大麻。他們的家庭聚會很愉快——女兒和兔子鼻子對鼻子,老婆吃著乾酪,他抽著大麻。老婆說是他抽煙害死了她的紅脈豹紋竹芋。「你怎麼能一直吸這種能害死植物的東西?」她總是問。實際上他很高興看到那棵竹芋死掉。一棵詭異的植物,看起來葉脈里好像流著血。不過它不是被煙害死的,而是被他的朋友卡洛斯應他的請求用咒語剋死的。六天之內它就死了,葉子尖端先變成褐色,白天幾乎也不展開,很快就落下來,在花盆邊緣耷拉著,直到完全變成褐色。

植物死了,老婆走了,好在邁克爾還有他的狗和祖母,從祖母那裡總能指望得到鼓勵的話語、郵購的美味,還有錢。現在只有他和狗兩個了,他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塞拉斯身上,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盡心照顧它。他給塞拉斯吃奶味磨牙發泡圈,這樣能清潔牙齒。他心裡本來想得很好,可是一不留神又抽起了大麻,聽著《烏鴉告訴我的小故事》,而塞拉斯聽著這首歌,齜出乾淨的白牙。

邁克爾住的房子是他朋友普魯登絲和理查德的,他們去了馬尼拉。邁克爾一點房租也不用付——只需要付暖氣費和電費。他從來不開燈,所以沒多少電費。他抽大麻的晚上就把暖氣調低到華氏五十五度。他是一步步來的——先抽一個小時煙,把暖氣從七十度調到六十五度;再抽一個小時,然後調到五十五度。他發現普魯登絲對針灸感興趣,她的一本書里有一幅圖片,是一個男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臉,背上有一根長而細的尖針。不對,這是他想像出來的吧,邁克爾並不看那些四處散放的書。他細細翻看普魯登絲和理查德的五斗櫥抽屜。理查德穿三十二碼的居可衣 緊身短褲,普魯登絲有一條藍色小髮帶。邁克爾甚至還開封了冰箱里的一些食物。魚,他想解凍以後再吃,可是後來忘了。午飯他通常吃兩罐金寶 素食蔬菜湯,晚飯吃四條碧根果仁棒。要是他一覺醒來能趕上吃早飯,就抽大麻。

一天晚上,電話響了。塞拉斯同往常一樣先跑過去,可是他沒法接。可憐的老塞拉斯。邁克爾把他放到門外,然後再接電話。他注意到雷叫喚著過來了,雷是一條雌性德國牧羊犬,名字是隔壁鄰居家的小孩起的。塞拉斯想騎到雷身上去。

「理查德嗎?」電話里那個聲音問。

「是呀。你好。」邁克爾說。

「是理查德嗎?」

「是的。」

「聽起來不像你呀,理查德。」

「你聽起來也怪怪的。有什麼事?」

「什麼?理查德,你今晚聽起來真的很糟。」

「你心情不好還是怎麼的?」邁克爾反擊。

「哎,要是我們幾個月沒說話了我可能會吃驚,我打電話來,你卻嘟嘟囔囔。」

「是線路問題。」

「理查德,聽起來真的不像是你。」

「我是理查德他媽,忘了說了。」

「你幹嘛這麼沖?理查德,你沒事吧?」

「我當然沒事了。」

「好吧,太詭異了。我打電話來是想知道普魯登絲對加利福尼亞有什麼打算。」

「她打算去。」邁克爾說。

「你開玩笑的吧!」

「不是。」

「呃,我猜我打的不是時候。明天我再打給你好嗎?」

「好。」邁克爾說,「再見。」

普魯登絲留下精確的指示,教邁克爾如何照顧她的植物。邁克爾已經記得相當熟了,但有的時候他只是在上面潑點水。有些植物要保持濕度適中,有些要很濕潤,有些每隔兩天澆水——這到底有什麼關係?有幾棵已經死了,但是有幾棵長了新葉。邁克爾有時覺得內疚。他守在植物旁邊,心想要是把一棵應該濕度適中的植物澆了個透濕該怎麼辦。除了給植物澆水,他也試著做些別的事,他們會感激他的。他給普魯登絲的大鐵煎鍋擦了些油,再放到爐子上去。有一回塞拉斯在外面沾了滿身牛糞,回來在地毯上打滾,邁克爾非常仔細地清理了地毯。也是那一天,他發現櫥櫃里有一些粉筆,就在地板上畫了跳房子的方格,還跳了一會兒。有時他往塞拉斯身上噴點普魯登絲的Réplique 香水,想故意惹惱塞拉斯。塞拉斯是那種有同性戀靠近他就會生氣的狗。邁克爾覺得這條狗像是個流落異鄉的人,他意識到他和這條狗落入很多俗氣的場景——狗蜷曲在男人身邊,男人坐在壁爐旁;狗從男人手裡吃東西,吃完以後舔手。普魯登絲剛開始猶豫是否該讓這隻大狗呆在房子里,不過塞拉斯還是充分利用了另一個固定橋段,蜷伏在她腳邊,在地毯上輕彈尾巴,從而贏得了她的心。

「理查德在哪兒?」薩姆問。

「理查德和普魯登絲去馬尼拉了。」

「馬尼拉?那你是誰?」

「我丟了工作,現在幫他們照看房子。」

「丟了工作——」

「是的。我無所謂,誰想一輩子對著一個機器,提心弔膽怕被它弄傷呢?」

「你原來在哪裡工作?」

「工廠。」

薩姆沒有別的話可說了。他就是打電話來的那個人,想知道邁克爾在電話里為什麼要假冒理查德,不過他對邁克爾似乎有點好感,他明白那是個玩笑。

「我們那天在電話里聊得真夠好笑的。」他說,「至少我很高興聽到她現在不在加利福尼亞。」

「那地方不賴。」邁克爾說。

「她在加利福尼亞有個丈夫。她和理查德在一起更好。」

「明白了。」

「你在這兒做點什麼?」薩姆問,「就是看著有沒有賊嗎?」

「給花澆水這一類的事。」

「你上次在電話里真的騙到我了。」

「是呀,沒多少人打電話來。」

「你那兒有酒嗎?」薩姆問。

「我把他們的酒都喝光了。」

「想出去喝杯啤酒嗎?」薩姆問。

「那好啊。」

薩姆和邁克爾去一個邁克爾知道的酒吧,叫「快樂傑克家」。一個奇怪的地方,自動點唱機上正在放《熱浪》,還有塔米·溫妮特 的《不可救藥》。

「我可不介意在塔米·溫妮特的甜蜜懷抱里過一晚上,即使她是個紅脖子 。」薩姆說。

酒吧女招待把他們的空啤酒杯放到托盤上,然後走開。

「她腿很粗。」邁克爾說。

「不過她的胳膊好看,柔軟,」薩姆說,「像塔米·溫妮特。」

他們聊天的時候,塔米·溫妮特正在唱關於愛情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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