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坐在牢房裡,眼睛盯著牆壁。

這不是那種破敗的牢房,看起來似乎更像大學宿舍,磚牆上刷了塗料,有桌、椅、床和獨立衛生間等,可門是鐵的,窗上裝著欄杆。我哪兒也去不了。

為什麼拜科努爾發射基地有如此方便的監獄?我不知道,去問俄國人吧。

很快,幾名魁梧的衛兵會跟隨醫生跨進那扇門,醫生為我注射藥物,然後我就再也看不見地球了。

幾乎就在同時,我聽見門鎖咔噠一聲打開,比我更勇敢的人也許會看到逃生的機會,衝出牢門,也許可以從警衛的看守下逃脫。可我早就放棄了逃跑的希望。我要怎麼辦?冒險逃進哈薩克沙漠嗎?

房門打開,斯特拉特走了進來。衛兵在她身後關上了門。

「嗨。」她說。

我躺在床上對她怒目而視。

「我們如期發射,」她說,「你將很快啟程。」

「真是激動人心呢。」

她坐在椅子上說:「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這樣對你我也不好受。」

「是啊,你還挺重感情。」

她沒管我話中帶刺。「你知道我大學學什麼專業、本科獲得了什麼學位嗎?」

我聳聳肩。

「歷史,我學歷史專業,」她在桌子上反覆敲打著手指,「大多數人以為我學的是理科或商業管理,或者傳媒。然而不對,是歷史。」

「好像看不出來,」我在床上坐起來說,「你不太常回顧過去。」

「選專業時我18歲,還沒有找到人生的方向,選擇歷史專業是因為我不知道還能學什麼。」她假笑著說,「很難想像我會那樣,是嗎?」

「是。」

她透過窗戶上的欄杆眺望遠處的發射台。「但是我學到很多,竟然喜歡上歷史。如今的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歷史對大多數人來說意味著沒完沒了的苦難,歷史越悠久,苦難就越深重。」

她站起來,在屋裡信步遊走。「工業革命之前的五萬年里,人類文明只有一個追求:食物。每個存在過的文明都在食物上投入了最多的時間、能量、人力和資源。狩獵、採集、耕種、放牧、倉儲、配送……都與食物有關。」

「就連羅馬帝國也不例外。每個人都知道皇帝、軍隊和征服。可是羅馬人真正發明了一種方法,可以高效地獲取農田,運輸食物和水。」

她走到房間的另一邊。「工業革命使農業進入機械化時代,從那時起我們就可以把精力投入到其他事情上,可這只是最近200年的情況。在那之前,大多數人把大部分生命都耗在了食物生產上。」

「謝謝你給我上這堂歷史課,」我說,「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希望自己在地球上最後的時光能輕鬆愉快一點,所以……你懂的……你能離開嗎?」

她沒管我的請求。「勒克萊爾的南極核爆計畫為我們爭取了一些時間,但是不多。在海平面上升和海洋生態系統崩潰直接引發更甚於噬星體帶來的問題之前,我們可以把南極冰川投進海洋的機會有限。想想勒克萊爾對我們說過的話:全球人口將會減少一半。」

「我明白。」我低聲說。

「不,你不明白,」她說,「因為情況惡化了很多。」

「比半數人口死亡還要嚴重?」

「當然了,」她說,「勒克萊爾的評估假定世界上所有國家團結協作,共同分享資源和分配食物。可你覺得那能實現嗎?你覺得美國,有史以來最強大的軍事力量,它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人口餓死而無動於衷?擁有13億人口的中國呢?你覺得他們真會坐以待斃嗎?」

我搖搖頭。「會爆發戰爭。」

「對,會打仗,目的跟遠古時代大多數戰爭一樣:食物。他們會假借宗教、榮光或任何託詞,但目的從來都是食物、農田及其耕作者。」

「然而惡果還不止這些,」她說,「因為一旦陷入絕望和飢餓的國家開始為了食物互相侵佔,食物生產就會減少。」

她摟住自己的身體,我從未見她顯得如此脆弱。「營養不良、局勢混亂、饑荒當道,基礎設施的每一個方面都會被投入糧食生產和戰爭,整個社會結構將會土崩瓦解,另外還有瘟疫,數不勝數的瘟疫波及全球,因為醫療系統會被壓垮,曾經容易控制的疾病會大爆發而失控。」

她轉身面對我說:「戰爭、饑荒、瘟疫和死亡,噬星體真的帶來了天啟,萬福瑪利亞號是我們現在唯一的希望。如果能為它的成功增添一絲極其渺茫的希望,我做出什麼樣的犧牲都行。」

我躺倒在床上,不去看她。「你晚上能睡得著覺就行。」

她走回到門前敲了幾下,一名衛兵把門打開。「總之,我就是想告訴你我的初衷。是我欠你的。」

「下地獄吧。」

「哦,我會的,相信我。你們仨前往鯨魚座τ星,剩下我們這些人下地獄。更準確地說,地獄要來毀滅我們。」

是嗎?斯特拉特,那麼地獄化身為我,朝你捲土重來了。我就是地獄。

其實……我不知道會對她說些什麼,但絕對打算要說一說,說點狠話。

接近四年的返程之旅,我已經走了十八天,此刻正來到波江座τ星的太陽風頂層,即這顆恆星強磁場的邊緣。至少邊緣的磁場強度還能偏轉快速奔涌的恆星級輻射。從此刻起,船體承受的輻射要變強烈很多。

對我來說無所謂,我被噬星體圍在其中。不過看到外部輻射感測器讀數一路飆升還是挺有意思。至少有進展,不過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我踏上了漫長的旅途,可當前的進度是「才剛剛跨出門口」。

我感到無聊,一個人在飛船上無所事事。

我再次清理分類實驗用品,也許會搞幾項針對噬星體或τ星蟲的研究性實驗。管它呢,回家路上我可以寫幾篇論文,哦,還有我跟外星智慧生物打交道幾個月這件事,我也許還要簡單記錄下他的情況。

我確實擁有大量電子遊戲和建造飛船時人類發明的每一種軟體。可以肯定它們能讓我忙上一陣。

我去查看τ星蟲繁殖場,十座都運轉良好。我時不時地給它們喂噬星體,只是為了讓它們保持健康、不斷繁殖。繁殖場里模擬金星大氣,所以一代代延續的τ星蟲會變得更加適應金星的生活。這樣再過四年,等到我去金星投放時,它們會如魚得水。

對,我已經決定親自去投放它們。為什麼不呢?

我不知道自己即將返回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我離開後,地球已經過了13年;在我返回之前,他們還會再經歷13年,一共26年。我所有的學生都會長大成人,我希望他們都還活著。不過我得承認……有些恐怕已經離世。這種事不能細想。

總之,我一旦回到太陽系,也許會順路去金星投放τ星蟲。還不確定該如何播撒,我已經有了幾個想法。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揉一團τ星蟲感染的噬星體,把它拋向金星。噬星體會吸收進入大氣層的熱量,τ星蟲會被釋放到大自然中大展拳腳。金星上現在一定聚集了很多噬星體,很明顯,τ星蟲一旦發現它們的獵物就會立即開始大快朵頤。

我清查了自己的食品庫存,發現消耗的速度符合計畫,貨真價實的袋裝食品還剩下三個月的定額,再之後我就只能吃流食了。

我討厭休眠,雖然有抵抗昏迷的基因,可是姚和伊柳希娜也有。如非必要為什麼要冒死亡的風險?

此外,我無法百分之百確定自己正確地重設了導航線路。我覺得沒錯,每次抽查,飛船也都行駛在正確的返航路線上。可是假如我休眠時出了岔子呢?假如我醒來時跟太陽系錯過一光年呢?

不過與其忍受與世隔絕、孤獨寂寞和糟糕的食物,也許我最終情願冒險休眠。我們拭目以待。

說到孤獨寂寞,我又想起了洛基,如今我唯一的朋友。說真的,他是我唯一的朋友。當初天下太平的時候我也沒有多少社交生活。有時候我跟其他教職員工在學校一起吃飯,偶爾在周六晚上跟大學時的老朋友喝啤酒。可是因為時間膨脹效應,我回到家時,所有這些人都會比我年長一代。

我喜歡迪米特里,參與萬福瑪利亞計畫的所有人員中,他可能是我最喜歡的人,可是誰知道他現在境況如何呢?該死,俄羅斯和美國也許已經開戰,或者成為戰爭同盟。我不清楚。

我爬上梯子,來到控制室,坐在駕駛座,打開導航控制屏。我真不應該這麼做,可這似乎變成了例行公事。我關閉旋轉驅動,開始滑行,重力隨即消失,可是幾乎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已經習以為常。

旋轉驅動停止後,佩特洛娃鏡就可以使用了。我在太空里掃描一番,我清楚大致的觀察方向,很快便找到它,那個佩特洛娃頻率光點,目標A的引擎,假如我在那個光點的100千米範圍之內,整個萬福瑪利亞號都會被蒸發。

我在星系的一側,他在星系的另一側。真見鬼,就連鯨魚座τ星都變得像是遠方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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