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戰鬥 17

公民西奧泰姆每天上午過來,雙眼通紅,面目憔悴。他一早就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上班的時候靠幾本漫畫書或者插圖本小說打發時光。鎮上有一個非正規的雜誌交換網路,西奧總能找到新的讀物。神奇的是,他每次拿著卷得緊緊的漫畫書或者插圖本小說進來,總給人一種忙碌幹練的印象。他每次都徑直走進儲藏室,在裡面待一上午不出來。起初我以為他是不想礙手礙腳,不給我添亂。後來我才明白他根本沒有這方面的考慮。他就喜歡待在黑黑的儲藏室里無所事事,要是來了情緒,就看看雜誌,喝點兒啤酒。

後來,他和我相處隨意了一些,也不那麼害羞了,他在儲藏室的生活變得充實起來。開始有女人來看他。他喜歡女人來看他,看他這個董事長,手下有員工,還有辦公室。這也讓來看他的那些女人高興。她們常常一待就是一下午。就像躲雨的人一樣,西奧泰姆和這些女人不咸不淡地聊著天,有時會停頓很長時間,眼睛盯著不同的地方發獃。

這種日子很容易過,西奧在衛生部門做機械工的時候可能做夢也沒有想過他會過上這樣的日子。後來,他的自信心樹立起來了,不再害怕總統會從他手裡奪走這個商店。於是,他開始不好相處了。

他開始為他這個大董事長居然沒有一輛汽車感到苦惱。這可能是某個女人提醒他的,也可能是他想效仿其他國家託管人,或者是他從漫畫書上看到了什麼。而我有車:他開始要求搭便車,接著要求我開車接送他上下班。我本可一口回絕,但我想,要是這樣就能息事寧人,倒也算不了什麼。前幾次,他坐在車子前面,後來就坐到后座去了。每天我得這樣接送他四次。

他沒有安靜多久。可能是因為我看起來若無其事,並未露出很委屈的樣子。西奧泰姆不久就想找點兒別的事情來表現自己的權威,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做。他想真正扮演管理者的角色——接管商店的經營,或者感覺自己在經營商店(同時不放棄待在儲藏室的樂趣)。但是他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懂,也知道我知道這一點。他對自己這種無可奈何的處境很是惱火,動不動就要大鬧一場。他經常喝得酩酊大醉,一邊憤憤不平,一邊威脅恐嚇,故意表現得不可理喻,就如同那些決意作惡的官員。

這真是咄咄怪事。他既要我當他是老闆,又要我體諒他是沒受過多少教育的人,一個非洲人。他既要我尊敬他,又要我容忍他,甚至想要我同情他。他差不多是想讓我幫個忙扮演下屬的角色。但要是我真的回應他的要求,把一些簡單的商店文件拿給他看,他裝出來的權威卻是不打折扣的。他把這權威加入對自身角色的認知之中,到後來總會借這權威迫使我做出新的讓步,就像在汽車一事上。

這比和那些狡猾的官員打交道還糟糕。那些官員裝出受到冒犯的樣子——比如,你把手放在他的桌子上,他們就把你吼出去——目的只是要錢。西奧泰姆先是培養出了對自己角色的淺薄自信,然後很快又認識到自己的無奈,在這種情況下,他希望你把他想成另外一種人。這不好笑。我決定忍耐,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目標上。但忍耐並不容易。商店對我成了可恨的地方。

梅迪比我更慘。他一開始為西奧泰姆做的一些小事後來都成了他的常規工作,而且這類小事越來越多。西奧泰姆開始派梅迪出去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

有天晚上,已經很晚了,梅迪從自己家回到我的寓所。他走進我的房間,說:「我受不了了,恩主。我遲早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來。要是西奧繼續這樣,我會把他殺了。我寧可去鋤地,也不要服侍他。」

我回答說:「這樣的狀況不會持續下去的。」

梅迪的臉憤怒得扭曲了,他輕輕跺了一下腳,差點要掉眼淚了:「你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說著離開了我的房間。

早晨我開車接西奧泰姆去商店。他在本地算是有錢有勢的人,有三四個家,分布在鎮上不同的地方。自從當上國家託管人後,和其他託管人一樣,他又多養了幾個女人。此時他正和其中一個女人住在非洲城區某個院子矮小的後屋裡——裸露的紅色土地上,幾綹淺淺的黑色水流全流向一個方向,地上刮掉的泥土和垃圾堆在邊上,屋子之間長著幾株芒果樹和其他樹木,還有木薯、玉米和一串串香蕉。

我按了按喇叭,各個屋子裡的女人和孩子全跑出來看。西奧泰姆朝汽車這邊走過來,手裡拿著卷著的漫畫書。他假裝沒有看到那些圍觀者,隨意往地上啐了幾口。喝過了啤酒,他的眼睛紅紅的。他儘力裝出受到冒犯後生氣的表情。

車子沿著坑坑窪窪的城區小巷駛入剛平整過的紅色主幹道,為了迎接總統的來訪,主幹道周圍的房子都重新粉刷過了,每幢建築整體粉刷成一色(牆、窗框、門),但都和隔壁不一樣。

我說:「公民,我想和你談談公民梅迪在我們公司的工作。公民梅迪是經理助理,不是什麼都做的僕人。」

西奧泰姆一直等著我說這話。他早就準備好了一段話,他說:「公民,你這話我聽著很意外。我是國家託管人,是總統任命的。公民梅迪是國家公司的僱員。怎麼用他這個混血應由我來決定。」他故意用了法語的「混血」一詞,嘲弄梅迪為之自豪的新名字。

四周建築的鮮艷顏色在我眼中變得更加不真實,成了我的憤怒和痛苦的顏色。

這段時間我在梅迪眼中變得越來越渺小,現在我徹底讓他失望了。我不再能夠為他提供他所要求的簡單的保護——西奧泰姆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所以梅迪和我之間的契約,梅迪家和我家之間的契約,都到了盡頭。即便我能把他安排到鎮上的其他公司——在過去我可以辦到——這也意味著我們之間的特殊契約結束了。他似乎認識到了這一點,他的情緒很亂。

他開始說:「我會做出可怕的事來,薩林姆。你必須給我錢,給我錢,讓我走。我覺得我會做出可怕的事來。」

我感覺到他的痛苦,把那當成我額外的壓力。在心裡,我把他的痛苦加入到我的痛苦之中,使之成為我自己的痛苦。我本來應該為他多考慮一點兒。我本來應該讓他脫離商店,把我的工資分給他一份,直到我自己也拿不到工資為止。其實,這正是他需要的。但是他沒有這樣表達。他只是不理智地想著離開,這讓我害怕,我想:「他能去哪裡呢?」

他還是去了商店,去為西奧泰姆幹活,變得越來越憔悴。有天晚上他又說:「給我一點兒錢,讓我走吧。」我想著商店裡的情形,想說點兒安慰的話:「梅迪,這樣的情形不會長久的。」聽了這話,梅迪尖叫了一聲:「薩林姆!」第二天一早,他破天荒地沒有為我送咖啡。

這是那一星期開始時發生的事。到了星期五下午,我們關了商店的門,我開車送西奧泰姆去他的一個院子,然後我回到自己的住處。現在這房子在我眼中一派荒涼,我不再把它看成是我自己的地方。自從那天早晨在車裡和西奧泰姆談過一番之後,我看到鎮上鮮艷的顏色就感到噁心。這顏色屬於一個已經變得陌生的地方,這地方好像離所有地方都很遙遠。這種陌生的感覺蔓延到我住處的每一樣東西上。我正準備出門去希臘俱樂部,或者說希臘俱樂部的遺迹,突然聽到外面關汽車門的聲音。

我走到樓梯口,看到院子里有警察。其中有個我認識的警官,名叫普羅斯普 。他帶來的人一個拿了叉子,另一個拿了鐵杴。他們知道自己來這兒的目的,也非常清楚應該在哪裡下手——在外面的樓梯下面。我在那裡埋了四根象牙。

我的腦子飛快地轉動,開始把各種事情聯繫起來。梅迪!我在想:「唉,阿里!你看你都對我做了什麼?」我知道這時候必須通知什麼人,這很重要。馬赫什——不會有別人了。他現在應該在家。我跑到卧室,撥了電話。馬赫什接的電話,我剛說了一句「這裡情況不妙」,就聽到了上樓的腳步聲。我把電話放下,跑進洗手間,拉動沖廁所的鏈子,出來後正好看到圓臉的普羅斯普微笑著獨自上來。

這張臉上來了,微笑著,我開始後退,就這樣,我們一言不發地沿著走道進了白色的客廳。普羅斯普無法抑制自己的興奮。他的眼睛熠熠發光。他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辦,沒想好該索要多少錢。

他說:「總統下個星期就來了。你知道嗎?總統很關心動物保護。所以你的事大了。如果我彙報上去,天知道你會是什麼結局。你肯定要掏幾千塊錢才能擺平。」

這對我來說並不多。

他注意到我如釋重負的表情,說:「我不是說法郎。我的意思是美元。你得掏三四千美元。」

這太讓人吃驚了。普羅斯普也知道這一點。過去,五美元就很了不得了。即便在繁榮時期,掏二十五美元也能辦不少事。當然,暴亂髮生後,情況有了變化,激進化政策實施後,這些人更是變本加厲。每一個都貪得無厭,孤注一擲。人們感覺一切都在快速惡化,大亂就要開始了;有些人的表現讓人覺得錢已經不值錢了。即便如此,普羅斯普這樣的警官不久前才開始幾百幾百地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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