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大人物 14

這正是大人物的風格。他的時機把握得很好,他能把威脅自己權威的事情扭轉過來,並借其突出自己的權威。通過這件事,他再一次表明自己是人民——他稱之為「小人物」——的朋友,對壓迫者毫不手軟。

但是大人物沒有到我們鎮上來過。或許,如雷蒙德所述,他聽到的彙報不準確或者不完整。而這次,這裡出事了。我們都把青年衛隊看成一大威脅,看到他們離開,大家都很開心。但是,青年衛隊解散後,小鎮的局勢惡化了。

警察和官員們變得很難纏。梅迪每次開車出去,哪怕只是到海關這麼一小段路,他們都要為難他。這些人一次次擋住他的車子——有的是梅迪認識的人,有的是以前就攔過他的人——檢查車子的證件和梅迪個人的證件。有時候,梅迪沒把證件或者執照帶在身邊,就不得不把車子停在路上,步行到店裡去取。有時候什麼證照都齊全,也無濟於事。

有一次,他們莫名其妙地把梅迪帶到警署總部,讓他打指紋,沒等他洗掉手上的墨污,就把他,連同其他一些被扣押起來的無精打採的人關進了一個房間。裡面有幾條沒有靠背的長凳。水泥地破破爛爛,牆壁刷成了藍色,由於有很多腦袋和肩膀在上面磨蹭過,早已髒得發亮。

下午晚些時候,我去那裡營救梅迪,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地方。這個房間在一棟水泥和波紋鐵皮搭建的小房子裡面,位於殖民時代的政府大樓後頭。地板只比地面高几英寸;門開著,小雞在光禿禿的院子里四處找東西吃。這屋子簡陋、平常,裝滿下午的陽光,但還是讓人想起監牢。屋子裡唯一的辦公桌和椅子是給負責的警官用的。這兩件破破爛爛的辦公傢具凸顯了其他人的一無所有。

警官穿著洗得發白的警服,手臂下面全是汗水。他正在本子上寫字,寫得很慢,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描,顯然是在抄錄髒兮兮的指紋記錄紙上的細節。他佩著手槍。屋子裡貼著總統的肖像,是總統穿著非洲服裝、拿著酋長手杖照的那張。牆壁上更高的地方漆著「DISCIPLINE AVANT TOUT」,意思是「紀律高於一切」。漆字的牆面凹凸不平,說不上多骯髒,但是布滿了灰塵。

我不喜歡這間屋子。我想以後最好不要叫梅迪開車出來,還是我自己開,我自己到海關,做報關員和經紀人。但這樣一來,官員們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來了。

他們翻出我很久以前填寫的報關表,這些表格早就審查完畢,一切符合標準,而且都被封存起來了。他們把這些東西找出來,跑到我的店裡來,拿著這些表格在我面前晃,彷彿它們是我還沒有清掉的借據。他們說自己迫於上司壓力,要核對有關細節。一開始他們還很羞怯,好像是搞惡作劇的學童;接著,他們變得鬼鬼祟祟,好像是要私下幫我的朋友;再接下來,他們就露出了官員的邪惡嘴臉,態度咄咄逼人。有人要拿我的存貨和報關單以及銷售收據核對,還有人要調查我的售價。

這都是無端滋事,目的是要錢,而且是越快要到越好,以防局勢變化。這些人已經察覺到會有變化發生。他們從青年衛隊解散一事中看到了總統的弱點,而非他的強勢。在這樣的局面之下,我找不到可以求助的人。為了報酬,每個官員都願意對自己的行為做出保證。但是沒有哪個地位夠高,足夠安全,能夠保證別的官員的行為。

鎮上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樣——軍隊駐紮在軍營,總統的肖像到處都是,首都定期有汽船開過來。但是人們都不相信,也不願相信還有一個掌控一切的權威存在,一切都回覆到開始時變化不定的狀態。不同的是,這幾年局勢太平,商店物品豐盛,所有人都比原來更貪心了。

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情其他外國商人也難以倖免。要是諾伊曼還在,也一樣要吃苦頭。馬赫什越來越沮喪,他說:「我總是說,這些人你僱用可以,完全收買卻不行。」這是他常掛在嘴邊的話,意思是這裡不可能形成穩定牢固的關係,只能做一單算一單,在危機之中,太平是每天都要花錢買單的東西。他建議我忍一忍,不過除了忍,確實也沒有其他辦法。

我自己覺得——我這段時期以此自我安慰——這些官員誤判了形勢,他們的慌亂是自找的。和雷蒙德一樣,我堅信總統的權勢和智慧,我相信他會有所動作,重振自己的權威。因此,每次我都和他們搪塞敷衍,一個子兒不出。一旦掏過一次錢,以後就沒完沒了了。

不過,這些官員比我更有耐心。毫不誇張地說,現在每天都有官員上門。我開始等待他們上門來。這很折磨神經。若是到了下午還沒人來,我反倒會一身冷汗。那些笑眯眯的狡猾而惡毒的臉湊到我跟前,裝作和我很熟,很樂意幫忙的樣子,我先是憎恨,繼而開始害怕。

過了一陣,壓力緩解下來。這並不是因為總統會有所動作,如同我期望的那樣,沒有,他那裡沒有半點動靜。壓力緩解是因為小鎮受到了暴力衝擊。這種暴力不同於那天晚上的街頭毆打和謀殺,這種暴力一直在發生,每天晚上都有,目標是警察和警署、官員和辦公樓。

無疑,這正是官員們預見到的情形——而我沒有預見到。所以早些時候,他們才趁著還有機會,貪得無厭,能撈多少就撈多少。有天晚上,領地的非洲母子雕像被人敲掉,只剩下底座,落得同殖民時代的雕塑和碼頭大門外的紀念碑同樣的下場。在此之後,官員們很少出現了。他們再也不來商店,有太多其他事情要他們去做。我不敢說事態有多大好轉,不過這些暴力活動至少能讓我和我在街道、廣場上見到的那些人緩一口氣。我們甚至像遇到大火或者風暴一樣,抱著一種看熱鬧的心態看待這些暴力事件。

小鎮不斷膨脹,人口猛增,雜亂無序,鎮上的暴力活動不計其數。有時候大家為了爭水源而大動干戈,還有很多時候,破敗的街道上有車撞死人了,也能引發衝突。在所有這些事件中,仍有一種普遍的狂熱心態。不過,這些事件顯然更有組織,至少有某種深層的原則在起作用。或許有一則預言在這些城區和破敗的小鎮流傳,並為各種人的夢境所驗證。官員們可能已經聽到了風聲。

一天早晨,梅迪照樣給我送來咖啡。他表情嚴肅地遞給我一張新聞紙,那張紙被小心翼翼地折成了一個小塊,外面的摺痕都髒了。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張印刷的傳單,顯然被反覆打開和摺疊了很多次。傳單的標題是「祖先的吶喊」,是一個叫「解放軍」的組織發行的。

祖先在吶喊。這片土地上曾經有很多偽神來過,但都無法和今天的偽神相比。對那位非洲婦女的崇拜殺死了我們所有人的母親。既然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我們決定和敵人兵戎相見。否則我們將會死去,萬劫不復。祖先在吶喊。倘若我們沒有耳聾,我們應該都能聽到這種吶喊。所謂敵人,我們是指現有的這些帝國主義國家、跨國公司,還有傀儡政權。還有編造謊言的偽神、牧師、教師。法律慫恿人們犯罪,學校把無知教給學生,群眾也放棄真正的文化,轉向無知。我們的士兵和守護者被灌輸了錯誤的慾望和錯誤的貪婪,而各地的外國人都把我們描述成小偷。我們不了解自己,把自己引向錯誤的方向。我們在大踏步邁向死亡。我們忘記了符合真理的法律。我們解放軍沒有接受過教育。我們不印刷書籍,也不舉辦演講。我們只知道真理,我們認為這片土地屬於其祖先正在吶喊的那些人民。我們的人民必須了解鬥爭。他們必須學會和我們共赴死亡。

梅迪說他不知道這傳單是從哪裡傳出來的,前一天晚上有人把它傳到他手上。我知道他有些話瞞著我,但我也不想追問。

鎮上沒有幾家印刷廠,而這傳單印刷質量粗劣,字模殘缺混雜,我看八成是從以前印刷青年衛隊周報的印刷廠出來的。停刊之前,青年衛隊周報是這裡唯一的地方性報紙,不過上面儘是塗鴉之作,如同學校的牆報,登載著貿易中介、商人甚至還有攤販的毫無意義的廣告,還有一些所謂的新聞(更像是公開的勒索),比如某人違反交通規則了,某人夜間把政府的汽車開出來當計程車了,或者某人違章建房了,等等。

儘管如此,事情還是有些蹊蹺。青年衛隊在為總統服務期間,轄區百姓個個對他們恨之入骨。總統發表「猴子」演講後,這些人威風掃地,權勢沒了,工作也沒了,搖身一變,成了受到羞辱和迫害的人,以本地區守護者的面目出現在群眾面前。群眾還給予了響應。

這和叛亂前的情形如出一轍。不過叛亂前沒有傳單,當時的領導者也不像如今的領導者這樣年輕,這樣有文化。還有其他不同。叛亂髮生時,小鎮正百廢待興,最先起事的地點很遙遠,在那些村莊里。現在一切都在鎮上發生,結果流血事件更多。暴力事件一開始似乎是針對當權者,後來漸漸擴大,小鎮郊區的貨攤和商店也被人攻擊,並遭到洗劫。有人被殘殺,其狀慘不忍睹,兇手有亂民,有警察,也有棚屋區的罪犯。

根據我的觀察,這裡的事情發生順序是這樣的:一開始是非洲人和外圍地區,然後擴散到外國人和中心地區。剛經歷過求告無門的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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