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領地 11

已經過了下午兩點,在晴朗的日子裡,這種時候待在露天的地方會被晒傷。我和耶葦特都沒有吃東西——只喝了些撐肚子的啤酒。我建議找個涼快的地方吃點兒東西,她沒有反對。

碼頭附近的柏油地面踩上去有些發軟。烈日下樓房的陰影退縮到了牆根。碼頭這裡的樓房都是殖民時代的建築,看起來很堅實——塗成赭紅色的石牆,綠色的百葉窗,高高的鐵條窗戶,漆成綠色的波紋鐵皮屋頂。汽船辦公室的門緊鎖著,門口掛了塊破破爛爛的黑板,上面寫著開船的日期。值班的官員已經走了,碼頭大門附近的人也走光了。殘破的花崗石紀念碑周圍的集市正在散場。鳳凰樹才長出毛茸茸的嫩葉,根本不能遮陰,陽光直直地穿過樹冠射下來。地上有些地方長著草,形成圓圓的小土丘,沒長草的地方全踩成了灰土,垃圾和動物屎尿到處都是,底部沾了細細的塵土,似乎正在自己捲起來,將要從地表剝落。

我們沒有去馬赫什的漢堡王。我不想自找麻煩——舒芭一直都不喜歡耶葦特和因達爾的交往。我們去了蒂弗里。蒂弗里和漢堡王相隔不太遠,我真希望馬赫什的男僕伊爾德豐斯不會亂說。但這不太可能,現在正是他無所事事的時候。

蒂弗里是一處新的或者說新潮的地方,是在持續的繁榮期間發展起來的。店主一家獨立前在首都開飯店,後來到歐洲待了幾年,最近又跑回這裡碰運氣。這店是他們的一項大投資——不惜血本,該添置的東西一樣不缺,我看他們確實是在賭運氣。不過我並不了解歐洲人和他們開飯店的習慣。蒂弗里主要面向我們這裡的歐洲顧客。它是家族式飯店,服務對象是簽了短期合同來本地區工作的那些人,他們在這裡從事各種政府建設項目——領地、飛機場、自來水系統、水電站等等。蒂弗里的氛圍是歐式的,非洲人不來光顧。和馬赫什的漢堡王不同,這裡沒有那些戴著金錶、口袋裡插著金筆的官員。在蒂弗里,你不會有那種緊張情緒。

不過,在這裡你也不會忘記你身處何地。牆上掛著的總統像約有三英尺高。穿著非洲服裝的總統像現在越印越大,質量越來越精良(聽說是在歐洲印刷的)。如果你知道他身上的豹皮和手杖上雕刻的含義,你就會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我們都成了他的人民。即使在蒂弗里,周圍的環境仍提醒我們:我們在各方面都依靠他。

通常情況下,店裡的夥計——或者說侍者公民——都很客氣,對你笑臉相迎,而且手腳麻利。但我們去的時候差不多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平時店主高大的胖兒子總站在櫃檯後面的咖啡機旁邊,照看著這裡的一切,但此刻他可能在午休;他家裡的其他人也不在場,侍者們懶洋洋地四處站著。他們身上穿著藍色的侍者夾克,看上去怪怪的,讓人想起外星人。他們並不粗魯,只是心不在焉,好像弄丟了自己的角色。

不過空調還不錯,從外邊耀眼的陽光和潮濕的空氣中走進來,清涼乾爽的感覺撲面而來。耶葦特的煩惱有所減退,恢複了精神。有一個侍者注意到了我們倆,送來了一壺葡萄牙產的葡萄酒。酒冰凍過,後來解了凍。他還給我們送上蘇格蘭熏鮭魚吐司,用兩個木盤子盛著。什麼都是進口的,什麼都很昂貴。熏鮭魚吐司事實上是蒂弗里飯店最普通的菜。

我問耶葦特:「因達爾有點兒愛演。情況是不是真的那麼糟糕?」

「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還沒有說他怎麼兌現旅行支票的事呢。」

耶葦特背對著牆坐著,擺出一個引人注目的小姿勢——就像雷蒙德:手掌抵住桌子邊緣,頭略略向右傾。

隔著兩張桌子,有一個五口之家在用餐,快吃完了,一家人在大聲說話。很普通的人,在蒂弗里經常能看到的那種。不過耶葦特似乎有些不快,不只是不快,她突然顯得有些憤怒。

她說:「你不知道這是些什麼人。但我看得出來。」

她那張露出慍色的臉上仍有一絲笑意。她把小小的咖啡杯舉到嘴邊,眼睛半斜半眯,顯得頗為端莊。這一家人哪裡惹到她了?是不是她判斷出他們來自於某個讓她不快的地區?還是那男人從事的工作,他們說的語言,他們的高嗓門,或者是他們的舉止?她要是見到夜總會的那些人會怎麼說呢?

我問:「你以前認識因達爾嗎?」

「我是在這兒認識他的。」她把杯子放下。她斜著眼睛打量著杯子,隨後,彷彿做出了什麼決定一樣,看著我說:「你在這兒過著你的生活。突然闖進來一個陌生人。他是個累贅。你不需要他。但久而久之,對這累贅你也就習以為常了。」

除了家人,和我打交道的女人不多,而且都是特殊身份的女人。我從來沒有交往過耶葦特這樣的女人,從來沒有像這樣和女人在一起談話,也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的慍怒和成見。從她剛說的話里我能看出一種誠實和大膽,對像我這樣背景的人來說,這種誠實和大膽有點可怕,但正因如此,它也讓我著迷。

她和因達爾之間似乎有雷蒙德這個共同的熟人,但我不願意我和她之間老是有因達爾這個共同的熟人。我換了個話題:「那天晚上去你家裡,那感覺真是美妙得無法形容。我一直記得你當時穿的短衫,想再次看到穿著那件短衫的你,那黑色的絲綢,那裁剪樣式,還有那上面的刺繡。」

看來這個話題再好不過。她回答說:「沒有機會穿啊。不過我向你保證,它還在。」

「我想它不是印度的樣式,那裁剪和手工都是歐式的。」

「是在哥本哈根買的。是瑪吉特·勃蘭特牌的。雷蒙德到哥本哈根開會時買的。」

出了蒂弗里的大門,即將走入熱帶的強光和熾熱之中,我們都頓了一下。這有點兒像在雨天——走進雨中之前,總要這麼停頓一下。她像剛剛想到一樣對我說:「你明天要不要到我們家來吃飯?我們要招待一個講師,雷蒙德現在覺得這種應酬很傷腦筋。」

汽船大概已經開出了十五英里,可能在叢林中穿行,可能過了第一個叢林定居點。叢林定居點的人可能一大早就在岸邊等著了——雖然小鎮並不遠。汽船到來之前,那裡肯定也像趕集一樣熱鬧。汽船一到,男孩子們就跳下獨木舟,游到前進的汽船和駁船邊,希望引起乘客的注意。賣貨的獨木舟此時也從停泊處撐出來,上面裝著菠蘿和做工粗糙的椅子和凳子(河上旅行時用的一次性傢具,是本地區特產)。這些獨木舟一串串系在汽船邊上,被汽船拖出好幾英里。一陣喧囂過後,這些人默默地劃著獨木舟,一連數小時逆流而上,從下午划到黃昏,從黃昏划到夜裡。

耶葦特把午飯取消了,但沒有通知我。穿著白夾克的僕人把我領進一間房子,裡面沒有接待客人的跡象,也不同於我記憶中的模樣。非洲坐墊還在地板上,但那天晚上搬走的罩著套子的椅子(耶葦特說是塞進一間卧室了)又被搬了出來——帶流蘇的合成天鵝絨,是領地隨處可見的那種「古銅」色。

領地的建築都是倉促建成的,被燈光掩蓋住的缺陷在正午的陽光下都暴露了出來。牆上的石灰有很多地方已經出現裂縫,有一處地方,裂縫沿著空心土坯磚的階狀結構延伸開來。窗戶和門都沒有做框緣,也沒有木頭鑲邊,看起來就像從牆上挖出來的不齊整的洞。天花板好像是用某種壓縮過的硬紙板鋪的,很多地方鼓了出來。兩個空調都沒開,有一個在漏水,水沿著牆面往下滴。窗戶開著,外邊沒有屋檐遮擋,也沒有樹木,只有一片平地。屋子裡光線非常強,讓人感覺不是在室內。就是這間屋子,還有電唱機里播放的音樂,曾經給過我多少幻想!而如今,電唱機緊挨著書架,靠在牆邊,在耀眼的光線之下,能看到它的有機玻璃蓋子已經發黃髮黑,蒙上了灰塵。

看到耶葦特每天居住的是這樣的房子,再想想雷蒙德在這個國家的地位,我覺得我這次來訪就像是對耶葦特來了次突然襲擊。我看到了她作為一個家庭主婦的平凡,了解到她在領地生活的不安和不滿。而在此之前,她的生活在我眼中多麼有魅力!我突然間害怕和她攪和到一起,害怕捲入她的生活。我的幻想破滅了,這讓我感到吃驚,但吃驚之餘也覺得釋然。但這些感覺沒有維持多久,等到她進來,一切都化作烏有。和往常一樣,此刻讓我吃驚的是她本人。

看到我來了,她沒表示出多少歉意,反倒覺得很有趣。她把邀請我的事情給忘了,不過她知道似乎有午餐這麼一回事。午餐的計畫一變再變,到最後地點改到了學院的教職工活動室。她轉身去給我做南非式炒雞蛋。僕人進來了,把桌子上的一些收據拿開,鋪上桌布。桌子是橢圓形的,黑色,擦得很亮。「你在這兒過著你的生活。突然闖進來一個陌生人。他是個累贅。」

我在書架上層看到因達爾那天晚上拿給我看的書。作者在書里提到雷蒙德和耶葦特曾經在首都盛情款待過他,我記得耶葦特對她和雷蒙德的名字出現在書上很是在意。現在光線明亮,房間的樣子變了,這書看起來也不一樣了。這些藏書的封面都有些褪色。我抽出其中一本,看到雷蒙德的簽名和日期:一九三七年。表明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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