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領地 10

從去雷蒙德和耶葦特家的那個晚上起,因達爾開始講述他的故事,後來陸陸續續補充了一些新的內容。他開始講故事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見到耶葦特。以後每次見到耶葦特,都發覺因達爾也和她在一起。這兩個人的性格都讓我犯難:我一個也吃不準。

在我的腦海里,耶葦特有固定的形象,這形象從未改變。不過後來在不同時段、不同光線、不同天氣、和我們第一次見面大不相同的場合看到她,她的形象每次都有所不同,都讓我驚訝。我不敢看她的臉——我開始迷上她了。

我眼中的因達爾也開始變化。他的個性也帶有消解的特質。聽了他講述的故事,他在我眼中的形象變了,變得跟很多個星期前我在店裡見到的那個因達爾大不一樣。當時我從他的穿著上看到的是倫敦的氣息,是人上人的感覺。我發覺他努力保持這種形象,但我沒有想到,這形象是他為自己創造出來的。我還以為他處在一個無比精彩的世界中,所以才會養出如此不凡的風度。我還認為,倘若把我放進這樣的世界,我也會養出這種風度。剛和他重逢的時候,有好多次,我都想對他說:「幫助我脫離這個地方吧。告訴我怎樣才能變得和你一樣。」

現在情況迥然不同。我再也不會艷羨他的風格或者說風度。我覺得這些東西是他僅有的資產。我對他產生了一種保護心態。從去耶葦特家的那天晚上起,我開始有這種感覺。那天晚上我升了,他降了,我們的角色顛倒過來。我不再把他看成我的嚮導,他成了需要別人牽著手引路的人。

我曾經羨慕他的社交成功,這成功的奧秘或許正在於他給人的感覺。他說過倫敦的人如何為他創造空間,而我和這些人一樣,很願意幫他擺脫身上的攻擊性和憂鬱——這些掩蓋了他柔弱的一面,我知道他有這一面。我想保護他,保護他的風度、他的誇張、他的幻想,我不想讓這一切受到傷害。不過,他不久就要離開,到別的地方履行教職,這讓我感到憂傷。講師——這就是我聽了他的故事之後對他的認知。講師這個角色的前途讓他感到迷惘,正如他以前的角色。

在鎮上,我只把他引薦給馬赫什和舒芭夫婦。我想他只和這夫婦倆有些共同之處。但結果並不如意:雙方都心生猜疑。在很多方面,他們三個人很像:都背叛了家庭,都看重自己的美,並把這種美作為表現自身尊嚴的最方便的形式。三個人都覺得對方和自己如出一轍,但雙方(一方是馬赫什和舒芭夫婦,一方是因達爾)都能嗅出對方的虛假。

有一天,我們到馬赫什夫婦家去吃飯。這頓飯很豐盛,夫婦倆精心準備過:銀器和銅器擦得雪亮;窗帘拉上了,擋住外面的強光;屋裡的三腳落地燈照亮了牆上的波斯掛毯。舒芭問因達爾:「你做的事有錢賺嗎?」因達爾回答說:「能混下去吧。」一出門,走在陽光下的紅色塵土上,因達爾的怒火就發泄出來了。我們開著車前往領地,回他的家,路上因達爾說:「你的朋友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做過的事。他們甚至不知道我去過什麼地方。」他指的並不是他的旅行,而是指他們不能欣賞他經歷過的那些磨難。「告訴他們我的價值是我自己定的。一年五千塊,一萬塊,沒有什麼不可以。」

在領地的任期快結束的時候,他的情緒就像這樣。他越來越容易發火,越來越容易陷入鬱悶。但對我而言,即便在那些暴風驟雨的日子裡,領地仍然是充滿希望的地方。我多麼希望那天晚上重新來過——瓊·貝茲的歌曲營造出來的情調,地板上的檯燈和非洲坐墊,讓人想入非非的穿黑褲子的女人,還有在月光和行雲之下前往急流邊的漫步。我開始心生遐想,但我沒有告訴因達爾。每次見到耶葦特,無論是在比較強烈的燈光下,還是在普通的日光下,她和我的記憶總是有很大不同,總是讓我感到迷惑。

日子一天天過去,理工學院的學期終於到了結束的時候。一天下午,因達爾突然跑來道別,他似乎是那種不想把道別變得太纏綿的人,不想讓我去送他。我覺得領地,還有領地的生活,從此對我關閉了。

費迪南也要走,去首都做實習官員。學期結束的時候,我送費迪南去乘坐汽船。河上的水葫蘆依舊在不停地漂游:在叛亂時期,它們訴說著鮮血;在陽光熾熱耀眼的下午,它們訴說著乏味的經歷;在月光下,它們一片潔白,和某個夜晚的情調水乳交融。現在,這些淡紫色的花和鮮綠的枝葉訴說著時光的流逝和人事的變遷。

汽船是頭一天下午到的,後面拖著載人的駁船。扎貝思和她的獨木舟沒有跟著來,費迪南不想讓她來。我對扎貝思解釋說這只是因為費迪南感覺自己長大了,希望讓人看到自己非常獨立。在一定程度上,這也是事實。首都之行對費迪南來說很重要,正因如此,他想低調處理。

費迪南一直自視甚高。這是他已然形成的對自己的態度的一部分,而這態度絲毫不讓人感到意外。從獨木舟到汽船上的一等艙,從森林裡的村莊到理工學院,再到實習官員——他已經跨越了多少個世紀!他這一路也不容易,比如叛亂時期,他就曾想過逃避。但後來,他學會了接受自己和這個國家的各個方面,什麼都不拒絕。他只知道自己的國家和它所提供的東西。國家給他提供的一切,他都想要當作自己應得的。這有點兒像自負,不過也可看成是一種輕鬆開放的心態。他在各種場合都能輕鬆自如;他接受所有處境;他到哪裡都能保持自我。

送別的時候他給我的感覺正是這樣。那天早上,我去領地接他,送他去碼頭。車子開出領地,看到越來越多的破爛房屋,中間東一片西一片的玉米地,四處流淌的污水,一堆堆細碎的垃圾,這種反差對我的刺激比對他大。和他在一起,想著他的自負,我選擇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他卻說起了這種反差,但沒有指責,只是把它當成小鎮的一部分。在領地,他和熟人道別時言談舉止就是一個實習官員的樣子。坐上我的車,他又變得像個老朋友。到了碼頭大門口,他又成了非洲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快樂、耐心,完全融入了熙熙攘攘的集市環境之中。

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我已經很久沒有去想這句話透露出來的虛榮了。在汽船停泊此處的日子裡,刻著這些字的紀念碑周圍成了集市,而紀念碑只是這集市風情的一部分。我們艱難地穿行於人群之中,身邊跟著一位老人,他比我們兩個人都虛弱,卻要負責照應費迪南的箱子。

一盆又一盆的蠐螬,一籃又一籃捆綁著的母雞。商販或者買主有時候會拎著一隻翅膀把雞提起來,疼得它們咯咯亂叫。目光獃滯的山羊走在踩得光禿禿的、坑坑窪窪的地上,一路走一路找垃圾甚至是紙片吃;還有毛髮濕漉漉的猴子,樣子慘兮兮的,腰上緊緊地束著繩子,邊走邊吃花生、香蕉皮或者芒果皮,但吃得沒滋沒味的,彷彿知道自己不久也會成為盤中餐。

到處都是神色緊張的叢林來客。駁船的乘客們在辭別送行的親朋好友,趕赴一個個偏遠的村莊。照料固定攤位的坐商(有兩三個就在紀念碑腳下),以及他們盒狀的凳子、做飯用的石頭、鍋碗瓢盆、大小包裹,還有孩子。遊逛者,殘疾人,行乞者。還有官員。

如今的官員多如牛毛。汽船一到碼頭,這一帶的大部分官員似乎都活躍了起來。這些官員不都穿著警察或軍隊制服,也不都是男性。總統為紀念他死去的母親——他在演講中稱之為「非洲女性」——決定把尊重和榮耀奉獻給儘可能多的女性,為此,他安排大量女性充當政府公職人員,有時候並未安排明確的職責。

費迪南、我還有搬運工一行三人在人群中頗為顯眼(費迪南的個頭比本地人高),所以一路上我們多次被攔住檢查證件。有一次我們被一位婦女攔住。她身穿長長的非洲棉裙,身材矮小,如同那些在村莊的河道上撐著獨木舟或者搬運貨物的非洲女人。和她們一樣,她的頭上也沒幾根頭髮,像剃過一樣,但臉長胖了,長圓了。她和我們說話的口氣很粗魯。她拿著費迪南的汽船票(一張是船票,一張是餐票)打量,明明拿反了,卻像在認真看,還皺著眉頭。

費迪南面無表情。她把票還回來的時候,他說:「謝謝你,公民。」他的口氣沒有嘲諷的味道,那女人緊鎖的眉頭鬆開了,露出了微笑。這一套例行公事的主要目的好像就是為了滿足她想要得到尊重和被稱為「公民」的願望。官方現已正式宣布「先生」、「女士」、「夥計」這些稱呼為非法,總統下令所有人以「公民」相稱,男的是「男公民」,女的是「女公民」。他在演講中經常兩個詞連用,聽起來就像樂句。

我們在等候的人群中緩慢地朝著碼頭大門的方向行進。我們只有一直往前挪動,否則前面的人就不會讓出地方。到了大門口,我們的搬運工似乎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他把行李放到地上,向我們要錢,起先要價很高,但很快就接受了我們的還價,拿了錢一溜煙跑了。這時大門卻莫名其妙地關了,把我們擋在外面。士兵們看了看我們,然後把目光移到別處,不管我和費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