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領地 9

那天晚上,我們在河邊談論過雷蒙德之後,因達爾開始談他自己。那個夜晚讓我興奮,卻讓因達爾感到疲乏和鬱悶。我們一離開耶葦特的家,他就煩躁起來。

那天晚上早些時候,我們一同前往那幢房子參加晚會,路上因達爾把雷蒙德說成明星,權勢中人,大人物的白人親信。但後來,到了急流邊,他卻用完全不同的口吻談論雷蒙德。作為嚮導,因達爾急於讓我真正了解領地生活的實質,以及他在領地的地位。現在我領略了他所處的世界的魅力,他卻對自己所展示的東西失去了信心。也許他覺得,既已找到其他人信他所傳播的信條,他自己就可以放棄一些信仰。

月光讓我心情輕鬆,卻加深了他的鬱悶。他正是在這種鬱悶的情緒下開始說話的。不過,這天晚上的情緒並沒有和他相伴太久。到了第二天他就恢複了常態,和平素沒什麼兩樣。不過後來他一旦鬱悶了,就更願意承認。那天晚上他只說了個大概,後來只要時機合適,或者鬱悶情緒復萌,他就會拾起那個話題,補充更多細節。

「薩林姆,我們必須學會踐踏過去。我們剛一見面我就告訴你了。過去不應該讓我們落淚,它並非只對你我是真實的。在世界上或許還有人珍惜過去,希望把他們手裡的傢具和瓷器代代相傳下去。比如那些已經沒有生氣的國家,或者那些富足太平、偏安一隅的國家。或許在瑞典或者加拿大可以這樣。還有法國某些農業地區,那兒的城堡裡面住滿了傻瓜。還有某些破敗的印度王城,還有那些一潭死水的南美殖民城鎮。其他地方的人都充滿生機,整個世界也是充滿生機,過去只能帶來傷痛。

「忘卻過去並不容易。並不是你想忘就可以立即忘掉的。你只能武裝好自己,否則就會中傷痛的埋伏,遭到毀滅。所以我一直想著花園被踩成平地這個意象——雕蟲小技,不過挺管用。在英國的第三年,我開始對過去產生這樣的認識。說來也怪,我也是在一條大河邊產生這樣的認識的。你說我把你帶入了你夢寐以求的生活,無獨有偶,我當時在英國的那條河邊也是這樣想的。關於我自己,我當時下了個決心,後來回到非洲就是這個決心間接導致的。當初我離開非洲,是鐵了心不打算再回來的。

「我離開的時候很不開心。你應該還能想得起來。我也想讓你感到不開心——其實我甚至想傷害你,不過那都是因為我自己太鬱悶了。想到兩代人的積累會荒廢掉,我非常痛苦。想到會失去祖父建起來的大宅院,想到祖父和父親在白手起家的過程中所遭受的種種風險,那些勇敢,那些不眠之夜,我就覺得痛苦。換個國家,這麼勤勞,這麼有本事,我們早就成了百萬富翁,成了權貴,至少後面幾代人能過上安穩日子。而在我們那裡,一切都可能在轉瞬間灰飛煙滅。我恨的不僅僅是非洲人,我也恨我們那個群體和我們的文明,這文明給了我們旺盛的精力,但在其他方面讓我們任人宰割。對此,你滿腔的怒火要怎麼去發泄?

「到英國後,我想把這一切拋到腦後。當時就只有這個想法,並沒有更長遠的計畫。『大學』這個詞語讓我心曠神怡,我當時天真地想:念完大學,就會有美好的生活等著我。當時那個年紀,三年都像是太久了——你會覺得什麼都可能發生。不過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我們的文明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成了我們的牢籠!我也沒有意識到,非洲和簡單的海岸生活所構成的成長環境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我們,我們已經失去了理解外面世界的能力。構成外面世界的思想、科學、哲學、法律,我們簡直無從了解,哪怕是一點點。我們只有被動接受。除了羨慕,我們再無辦法。我們感覺到偉大的世界就在那兒,我們中的幸運者可以去探索一番,不過也只能游移在它的邊緣。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為它做點兒什麼貢獻。所以我們錯過了一切。

「當我們到達某個地方,比如倫敦機場,我們心裡只想著不要顯得獃頭獃腦。機場的美麗和複雜是我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但我們只想著讓人家看到我們能應付,沒有蒙掉。我們甚至會裝作覺得眼前的一切不如自己所料。這都是我們愚蠢和無能的本性造成的。到了英國的大學,我的表現就和剛到機場一樣,幾年來一直裝作沒受到震撼的樣子,一直表現得有點兒失望,結果什麼也不懂,什麼都全盤接受,什麼也得不到。這幾年,我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學到什麼。大學念完了,我對建築物還只能根據大小加以區分,還是分辨不出季節的變化。不過我腦子好使,總能憑著臨時突擊應付考試。

「在過去,經過三年這樣的學習,混到一張文憑,我就可以回到家裡,把文憑裝裱懸掛起來,利用從他人書本里學來的知識和技能的皮毛,開始掙錢。當然,我不能這樣做。我必須留在我上學的地方,找一份工作。你知道,我沒有做過一份工作,家裡人從來沒有把我朝這個方向推過。

「有一段時期,同齡的學生開始談論工作和面試的話題。老成的學生甚至開始討論各家公司出的面試費用。傳達室里,這些學生的信箱里塞滿了學校委派委員會發來的褐色長信封。差一點兒的學生前途五花八門,以後做什麼事都有可能,他們的信箱也塞滿了各種各樣的信件,多得像秋天的落葉。對這些大膽的學生,我的態度是稍稍有些嘲諷。我最終也要找工作,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必須經過褐色信封這一關。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就是不去想。到了最後關頭,我感到既慌亂又羞恥,意識到自己不過這一關不行。我和委派委員會安排了一次見面。到了那天早上,我穿上黑西服出發了。

「一到那裡,我就發現我這趟完全白跑了。委員會的作用是為英國學生安排英國的工作,不是為我設立的。一看到外面辦公室里那女孩臉上的表情,我立刻就明白了。不過這女孩態度很和善,裡面那個穿黑西服的男人態度也挺和善。他對我的非洲背景挺感興趣,我們談了一會兒非洲,然後他說:『我們這個偉大的組織能為你做些什麼呢?』我本來想說:『可不可以給我也寄那種褐色信封來?』但我說出來的卻是:『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他似乎覺得這挺滑稽。他拿出一張什麼表格,把我的詳細情況登記下來。然後,他盡量找話和我說。穿黑西服的年長者對穿黑西服的年輕人,男人對男人。

「但他和我沒什麼好說的。我就更沒有什麼話題了。我幾乎沒見過什麼世面,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麼運作的,也不知道自己能在其中做些什麼。過了三年波瀾不驚的大學生活,我還是那麼無知,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坐在那間安安靜靜的小辦公室里,四周堆滿了悄無聲息的檔案,我開始覺得外面的世界很可怕。跟我談話的黑西服不耐煩了:『我的老天爺,夥計!你總得給我點兒提示吧?你對將來做什麼工作總得有點想法吧?』

「當然,他沒有錯。不過那句『我的老天爺,夥計!』聽起來有點兒做作,可能是他過去從比他地位高的人那裡聽來的,現在用到我這個比他低的人頭上。我生氣了。我當時想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後說:『我就要你的工作,因為你這麼喜歡它。』但我沒有說出口,我只是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們的談話不歡而散。

「出來後,我心情平靜了一些。我去了上午經常去的咖啡館。作為安慰,我給自己點了一塊巧克力蛋糕。然後我驚訝地發現,我並不是在自我安慰,我是在慶祝。上午跑到咖啡館來,喝著咖啡,吃著蛋糕,而折磨我的人卻在辦公室擺弄他的褐色信封,這讓我心情很舒暢。這只是逃避,長久不了。不過,在我的記憶中,這半個小時我的心情完全是輕鬆舒暢的。

「此後,我根本不對委派委員會抱什麼希望。不過那人卻很公平。官僚歸官僚,最後我也收到了幾個褐色信封,不過有點兒不合時宜,不是在秋天的求職高峰期寄來,把我的信箱塞滿。而是像一年的最後一片落葉,凋落在一月的風中。這些工作機會來自一家石油公司和其他兩三家同亞洲和非洲有聯繫的大公司。每看到一則工作描述,我都覺得我的靈魂在收緊。我發覺我開始騙自己,我在演戲給自己看,我告訴自己說,這上面說的工作我都能做。我想大多數人的生活就是這樣結束的,採取某種態度以適應別人為他們安排的工作和生活,最後逐漸變得僵化。

「這些工作我一個都沒得到。面試的時候,我發現我無意中又把考官們逗樂了。有一次我說:『我對你們的業務一無所知,不過我會用心去學的。』不知為什麼,這話惹得滿堂大笑。這次面試有三位考官,三位都笑了,為首的是個長者,笑出了眼淚。後來他們就把我打發走了。每次不成功,我都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同時我對未來也更加焦慮。

「我大概一個月和一位女講師吃一次飯。她約莫三十歲,長得不難看,對我也很好。她的心態非常平和,這很不尋常。因為這個原因,我很喜歡她。就是她讓我做了一件我接下來要和你說的荒唐事。

「這位女士認為,我們這些人之所以感到迷茫,是因為我們屬於兩個世界。當然,她說得很對。不過當時我可不這麼認為。我覺得我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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