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領地 8

因達爾說:「我們晚飯後去參加一個晚會。是耶葦特舉辦的。你認識她嗎?她丈夫叫雷蒙德,別看他為人低調,這裡的一切可都是他在幕後操縱的。是總統——或者你說的那位大人物派他來盯著這裡的。他是大人物的白人親信,各個地方都有這種人。雷蒙德是歷史學家,聽說總統看過他寫的所有作品。這只是傳聞。但雷蒙德對這個國家的了解誰也比不上。」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雷蒙德。總統我也只是在照片上見過——一開始穿著軍裝,後來穿著時髦的短袖夾克,圍著領巾,再後來他戴上了豹皮做的酋長帽,拿一根雕著圖案的手杖,後者是他的大酋長身份的象徵。我從來沒想到他會看書。因達爾的話把總統拉得離我近了一些。與此同時,我感覺到我這樣的人離權勢多麼遙遠。從那個距離反觀自己,我發覺我們是多麼渺小和脆弱。打扮成我這樣的人能逛到領地來,見到和大人物接觸的人,這簡直不像是真的。奇怪的是,現在這個國家,它的森林、河流和偏遠地方的人們不再讓我感到壓抑——從當權者的新角度來看這一切,我感覺自己凌駕於它們之上。

根據因達爾的話,我猜想雷蒙德和耶葦特夫婦應該是中年人。但是,一位身穿白夾克的男僕給我們開了門,出來迎接我們的女士——身穿寬鬆的黑褲子,不知道是什麼材料做的,有些發亮——還很年輕,看上去只有二十八九歲,和我年紀相仿,這不禁讓我有些吃驚。再一看就更吃驚了,她居然沒穿鞋,腳露在外面,白皙而美麗。我先看到她的腳,然後才開始打量她的臉和短衫。那短衫是黑色的絲綢料子做的,低領,領子周圍綉著花——昂貴的東西,在我們的小鎮上是買不到的。

因達爾說:「這位可愛的女士就是我們的女主人,她叫耶葦特。」

因達爾身子稍稍前傾,做出要擁抱的姿勢,像是啞劇中的動作。耶葦特調皮地弓起背部,接受他的擁抱。因達爾和她輕輕地碰了一下臉,沒觸到她的胸部,只是指尖碰到了她的背部,她的絲綢上衣。

耶葦特住的也是領地的房子,和因達爾的差不多。但是所有帶套子的傢具都被從客廳里搬走,換上靠墊、長枕和非洲坐墊。地板上只放了兩三盞檯燈,屋子裡有些地方光線很暗。

耶葦特提起傢具:「總統把歐洲人的需求想得太高。我把所有天鵝絨的東西都塞進一間卧室了。」

我腦子裡還在想著因達爾說過的話,因此沒在意耶葦特話里的諷刺,我覺得她是在炫耀自己的特權,和總統關係親密的人所擁有的特權。

有一些客人已經先到了。因達爾跟著耶葦特走進屋子裡面,我則跟著因達爾。

因達爾問:「雷蒙德還好嗎?」

耶葦特說:「他在工作,過一會兒再進來。」

我們三個坐到書架邊上。因達爾懶洋洋地靠在一個長枕上,顯得十分自在。我則把注意力集中到音樂上。和因達爾一起在領地的時候,我多半就像這樣,只打算聽和看。這裡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我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領地聚會。這房子里的氣氛我也從來沒有體驗過。

有兩三對客人在跳舞。我能看到女人們的腿。我特別注意到一個穿綠色裙子的女孩的腿。這女孩坐在直背的餐椅上(也是那種一套十二把的椅子)。我打量著她的膝蓋、大腿、踝部,還有她的鞋子。她的腿形並不是多完美,卻讓我入迷。我成年以後的生活中,一直是到鎮上的酒吧尋求放鬆。我只認識拿錢才和我玩的女人。情慾生活的另一面,不要錢的擁抱我沒有體驗過,甚至覺得陌生,覺得不屬於自己。我只到妓院滿足自己的慾望,而這種滿足哪裡說得上是滿足!我覺得尋花問柳讓我離真正的感情生活越來越遙遠,我擔心這會讓我無法擁有真正的感情生活。

而在這個房間里,男男女女跳舞是為了彼此的樂趣,為了從對方的陪伴中得到快樂。這種場合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穿綠衣服的女孩露出的粗粗的大腿上流露出令人戰慄的期盼。她的裙子是新的,褶邊鬆鬆的,沒有熨出摺痕來,清楚地顯示出布料原本的樣子。後來,我看著她跳舞,看著她的大腿和鞋子移動,心裡湧出一種溫馨的感覺,好像發現了自己身上已經喪失的某一部分。我一直沒有看那女孩的臉,在半明半暗的屋子裡,很容易不去注意她的臉。我想沉浸在溫馨之中。我不想讓任何別的東西破壞我的情緒。

氣氛愈加溫馨起來。舞曲結束了,屋子裡的光線恰到好處——燈光在天花板上照出一個個暈圈,跳舞的人都停了下來。接下來的樂曲直入我的肺腑:一位美國姑娘在唱《芭芭拉·艾倫》,憂傷的吉他,憂傷的歌詞,憂傷的旋律。

多麼奇異的歌喉!我覺得它不需要樂曲,可以說也不需要歌詞。那聲音本身就在創造旋律,本身就能形成一個完整的感情世界。像我這樣背景的人在音樂中尋找的正是這東西——感情。正是這東西讓我們激動地喊著:「好!好!妙極了!」正是這東西引誘我們把鈔票和金子扔到歌手腳下。聽著這聲音,我感覺內心最深處被喚醒了,這裡知曉何為失去、思鄉和悲痛,並且渴望得到愛。這聲音能讓每一位聽眾的心綻放。

我問因達爾:「這歌是誰唱的?」

因達爾回答說:「是瓊·貝茲。她在美國非常出名。」

「而且身家百萬。」耶葦特補了一句。

我聽出了她話里的諷刺。這讓她的寥寥數語顯得另有所指。確實,她也沒有把這位身家百萬的歌手請過來,而只是在放她的唱片。耶葦特沖我笑了笑,也許是在笑自己說的話,也許是在笑作為因達爾的朋友的我,也許是她覺得這樣微笑著對自己最合適。

她的左腿弓起,右膝彎著,右腿平放在她坐著的墊子上,右腳跟幾乎抵著左踝。在黑色褲子的襯托下,她的一雙腳顯得如此美麗,如此白皙。她的挑逗性姿態,她的微笑,都融入了歌曲的氛圍之中,讓人無法直視。

因達爾說:「薩林姆是從海岸那邊一個古老的家庭出來的,他們的歷史很有意思。」

耶葦特的手搭在右邊的大腿上,十分白皙。

因達爾又說:「我給你看樣東西。」

他把身體側了側,伸手從我的腿上方去夠書架,抽出一本書,翻開給我看。我把書放到地上,就著檯燈的光看他給我指出的地方。我看到一串名字,其中就有耶葦特和雷蒙德。作者是在感謝最近在首都受到他們二位的「盛情接待」。

耶葦特仍舊微笑著,但沒有表現出難堪或謙遜,也沒有嘲諷的意思。書上出現她的名字對她很重要。

我把書還給因達爾,目光從耶葦特和他身上移開,回過神聽那歌聲。不是所有的歌曲都像《芭芭拉·艾倫》那樣,有的是現代風格,唱的是戰爭、不公、壓迫和核毀滅。但中間總穿插著那古老而優美的旋律。這正是我期待的旋律。最後,歌手把兩種歌曲糅合在一起,既唱到了少女和情人,發生在過去的令人悲傷的死亡,也唱到了現在在重重壓迫下瀕臨死亡的人們。

這是假象——對此我毫不置疑。只有指望公正而且多半時間受到公正待遇的人,才能夠心平氣和地聽這種關於不公的甜美歌謠。你不會唱這種關於世界末日的歌曲,除非你也和屋子裡其他人一樣——這屋子如此美麗,裝飾著各種簡單的物件:地上擺著非洲的墊子,牆上掛著非洲的壁掛,還有各種各樣的長矛和面具——感覺到世界仍將延續,你會太太平平地生活在其中。在這樣的房間里,做出這種假設是多麼容易啊。

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馬赫什也會對上述假設嗤之以鼻。他說過:「並非這裡的人不講對錯,而是沒有公理。」但現在馬赫什讓我感覺很遙遠。他的生活多麼乏味,我的也一樣。最好還是分享這種虛假的陪伴,感覺在這間屋子裡我們優雅而勇敢地面對不公和迫近的死亡,用愛來撫慰我們的心靈。歌曲尚未結束,我覺得我已經找到了夢寐以求的生活。我從未甘於平庸。我感覺我交了好運,撞上了可以和納扎努丁多年前在這裡發現的那種生活相媲美的生活。

雷蒙德進來的時候已經比較晚了。在因達爾的堅持下,我甚至和耶葦特跳了一曲,我能感受到她絲綢上衣下的皮膚。見到雷蒙德的那一刻我正浮想聯翩,從一個可能跳到另一個可能。剛見到他的時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和耶葦特年齡相差很大,我看這差距不下三十歲。雷蒙德看起來快六十了。

我感到那種種可能漸漸消失,如同夢境。我注意到,耶葦特見到丈夫後,立刻露出關切的神情,更確切地說,是眼神,因為她依舊在微笑,她的臉在玩把戲。我還注意到雷蒙德言談舉止穩妥自信,想到他的工作和地位,留意到他不凡的外表。這是思想的不凡,是思想工作造就的不凡。他看上去好像剛剛摘掉眼鏡,眼神有些疲倦,但仍然很有魅力。他穿著長袖狩獵夾克,我覺得他這種穿著風格——長袖而不是短袖——是耶葦特建議的。

露出關切的表情之後,耶葦特再次放鬆下來,臉上仍然保持著笑容。因達爾站起身,去拿靠在對面牆上的餐椅。雷蒙德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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