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領地 7

我逐漸認識了痛苦的方式,以及隨之而來的滄桑感,所以我並不奇怪,在梅迪和我認識到我們必須分道揚鑣的時候,我們居然如此親密。其實,那天晚上的親密感是一種幻覺,只不過是因為我們對過去感到悵惘,對世界不再靜止不變感到傷心。

我們倆在一起的生活並未改變。他還是住在我公寓中他的房間里,早上還是送咖啡給我喝。但我知道梅迪在外面有完全不同的生活。他變了。做僕人的時候,他性格開朗,成天樂呵呵的,因為他知道別人會照應他,凡事都有人給他拿主意。這樣的情形一去不復返了。失去了這種開朗,也就失去了與之相伴的東西——他再也不能漠然對待過去發生的事,再也無法忘卻,無法精神抖擻地迎接新的一天。他在內心深處似乎感到一種酸楚。責任對他來說是新事物,有了責任,他肯定感到了孤獨,儘管他有很多朋友,並且有了新的家庭生活。

我擺脫了舊的生活方式,也感到了孤獨和憂鬱。這些感情深藏在宗教的根基之中。宗教把憂鬱轉化為促人向上的敬畏和希望。不過我已經拋棄了宗教生活和宗教的安慰,不可能重回老路,事情就是這樣。對世界的憂鬱是一種我不得不獨自面對的感覺。有時候,這感覺非常強烈。有時候,它又蕩然無存。

我剛從對梅迪和過去的悲傷中恢複過來,又遇到了一個從過去來的人。這人有天早晨到店裡來了,是梅迪帶進來的。梅迪一進門就興奮地喊:「薩林姆!薩林姆!」

原來是因達爾,就是在海岸的時候挑起我內心恐慌的那個因達爾。那天我們在他家那幢大宅子里的球場上打完壁球,在聊天中他讓我直面自己對未來的擔憂,在我離開之前給我描述了一幅災難般的景象。是他讓我想到了逃離。結果他自己去英國上大學,而我逃到了這裡。

梅迪剛把他帶進屋,我就意識到自己又落伍了。和往常一樣,商品擺得滿地都是,貨架上滿是廉價的布匹、油布、電池和練習本這類東西。

他說:「幾年前我在倫敦聽說你到這裡來了。我一直想知道你在幹什麼。」他的表情冷冷的,夾雜著惱怒和嘲諷,好像是說他現在也不用開口問了,看到我這樣子他並不吃驚。

事情來得非常突然。剛才梅迪從門外跑進來時叫道:「薩林姆!薩林姆!你猜是誰來了?」我立刻想到他說的應該是過去我們倆都認識的什麼人。我以為是納扎努丁,或者是我的家人,某個姐夫或侄子。我當時就在想:「我應付不了啦!如今的日子不比以前,我擔負不了這責任。我可不想開醫院!」

我原本以為有什麼人打著家裡、家鄉或者宗教的旗號來投奔,我都準備好用什麼臉色和態度來應付了。沒想到梅迪把因達爾帶來了,這讓我有些沮喪。梅迪卻喜出望外,真正的喜出望外,不是裝出來的。他很高興有機會重現過去,顯示自己曾經和顯赫的家族有過來往。而我卻滿腹牢騷,隨時準備把自己的憂鬱像冷水一樣潑向來客,不管他是不是憔悴不堪:「這裡沒你的地方。這裡不收容無家可歸的人。你另謀高就吧!」還沒有擺出這副嘴臉,現實就把我推到了相反的境地。我必須假裝自己在這裡混得還不錯,甚至相當好。我要讓對方感覺到我這小店雖然看起來乏善可陳,但實際上背後在做大買賣,一賺就是幾百萬!我要讓對方感覺一切都在我的計畫之中,我預料到這地方要繁榮,所以才跑到這位於河灣的小鎮上。

在因達爾面前,我沒法表現出別的樣子。他總是讓我感到自己是如此落伍。他的家庭在海岸雖是新貴,但比我們這些舊派家庭都要強。他們家出身貧賤,他的祖父一開始不過是鐵路上的契約勞工,後來成了放高利貸的。就是這貧賤的出身也被人們套上了光環,成為他們家族傳奇的一部分。他們敢於投資,善於理財。他們的生活遠比我們有品位。此外他們還那麼熱愛各種比賽和體育活動。我們總是認為他們是「現代」人,覺得他們的風格氣質和我們完全不同。這樣的差異久而久之你也就習慣了,甚至會覺得很自然。

那天下午我們打完壁球之後,因達爾告訴我他要去英國上大學。對於他的去向,我既不感到憤恨,也不覺得妒忌。去國外,上大學,這完全是他的風格,一點兒也不出乎我的意料。我之所以有些不快,是因為我感覺自己落伍了,對未來一籌莫展。我的不快還有一層原因,那就是他讓我感到了不安。他當時說:「你知道,我們在這兒都被耗空了。」這話字字屬實,我也知道它是實話。但我不喜歡他把這一切挑明——他那種口氣讓人感覺他自己已經解脫出來,做好安排了。

從那時到現在,八年過去了。他預言的事情果真發生了。他們家蒙受了巨大損失,大宅子沒了,一家人各奔東西(他們把那海岸小鎮的名字加入家族姓氏之中),和我的家人一樣。現在他走進我的小店,我發現我們之間的差距一如往昔。

他的衣服、褲子、條紋棉襯衫、髮型、鞋子(牛血的顏色,鞋底薄而結實,鞋尖處顯得有些緊),無不透出英國的氣息。而我呢?我傻坐在商店裡,外面是覆蓋著紅色塵土的馬路,還有集市廣場。我等了太久,忍受了太多,我變了。但在他看來,我卻一點兒沒變。

我一直坐著。站起來時,我感到隱隱的恐懼。我突然覺得他重新出現只是為了給我帶壞消息來,我不知如何開口,只好問了句:「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窮鄉僻壤的?」

他回道:「窮鄉僻壤?我可不這樣看。你是在風口浪尖啊。」

「風口浪尖?」

「我是說這裡可是轟轟烈烈啊。否則我也不會來。」

我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他又要發號施令讓我出發,而且不告訴我去哪裡。

梅迪一直笑眯眯地盯著因達爾,腦袋晃來晃去,不住地說:「因達爾啊!因達爾!」是梅迪想到了我們還應盡地主之誼:「因達爾,要不要喝點咖啡?」好像我們都還在海岸,在我們家的商店裡。那時他只要沿著小巷走到諾爾的鋪子,把咖啡端回來就行。那時的咖啡甜甜的,黏黏的,裝在小小的銅杯子里,用厚重的銅盤子送上來。這裡可沒有那樣的咖啡。這裡只有雀巢咖啡,象牙海岸產的,用大瓷杯裝著。它和以前的咖啡不可同日而語——不可能邊喝著這咖啡邊聊天。那時的咖啡總是又熱又甜,每飲一口我們都要讚歎一番。

因達爾說:「好啊,阿里。」

我告訴因達爾:「他在這裡的名字是『梅迪』,意思是『混血』。」

「阿里,你就讓他們這麼叫你?」

「非洲人嘛,因達爾。黑鬼。你知道他們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我說:「你別信他的。他很喜歡這名字的。這名字讓他在女人中間大受歡迎。阿里現在可是有家有室的大人了。今非昔比啦。」

梅迪正要到儲藏室去燒開水泡雀巢咖啡,聽到我這樣說他,馬上就插嘴了:「薩林姆,薩林姆,別太損我了。」

因達爾說:「他早就不是以前那個阿里了。你有沒有聽說過納扎努丁的消息?我幾周前還在烏干達見過他。」

「那裡現在情況怎麼樣?」

「慢慢安定下來了。能安定多久則另當別論。那些該死的報紙沒有一個站出來為國王說話。你知道不知道這情況?只要涉及非洲,人們要麼不想去了解,要麼受自己的原則左右。至於這裡的人是死是活,他媽的誰都不會關心。」

「但你肯定跑過不少地方吧?」

「這就是我的工作。你這裡怎麼樣?」

「叛亂之後,形勢很不錯。現在這裡是繁榮期。房地產的形勢極佳。有些地方的土地都賣到每平方英尺二百法郎了。」

因達爾看上去無動於衷——也難怪,商店這個寒磣樣子是很難讓人動心的。我也覺得我說得有些過頭,結果適得其反,完全沒有給因達爾留下我預想的印象。我的本意是想證明因達爾對我的想法是錯誤的,但實際上我的表現卻恰恰驗證了他的想法。我在模仿我從鎮上商人那裡聽來的說話方式,連說的內容也和他們一樣。

我換了種說法:「這種生意是很特殊的。在一個成熟的市場,事情可能要好辦一些。但在這裡你不能隨著自己的性子來。你必須準確地了解市場的需求。當然,還有一些代理處。代理處才是真正來錢的地方。」

因達爾答道:「是啊,是啊,代理處。薩林姆,這對你來說就像過去一樣啊。」

我沒理會這句話。但我決定低調一些。我說:「但我不知道這一切會延續多久。」

「只要你們的總統願意,就能延續下去。誰也不知道他的興趣會持續多長時間。他是個怪人。一會兒好像什麼也不管,一會兒又像個外科醫生似的,把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都割掉。」

「他就是這樣解決原來的軍隊的。那真是可怕,因達爾。他送信來叫岩義上校在軍營待命,準備歡迎僱傭軍的司令。所以這位岩義上校就穿上軍裝,站在台階上迎候。等他們來了,他就朝大門口走去。他還在走著,就被來人一槍給結果了。所有隨從軍人也全被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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