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3

女魔法師或女巫扎貝思遠遠躲開男人。但她並非一直這樣,並非一直是魔法師。她有個兒子,有時候她會向我提起這個兒子,但總是把他說成過去生活的一部分,已經被她拋到身後了。聽那口氣,我感覺她這個兒子縹緲虛無,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後來有一天,她竟把兒子帶到我店裡來。

那孩子約莫十五六歲,長得高高大大。鄰近一帶的男人平均只有五英尺左右,他比他們都要高,塊頭也比他們大。皮膚漆黑一片,完全沒有繼承他母親身上那種古銅色。他長著一張長臉,輪廓堅毅。從扎貝思的話中,我得知孩子的父親是南部某個部落里的人。

孩子的父親是生意人,去過全國各地。在殖民時期奇蹟般的太平歲月中,只要你願意,就不必去管部落之間的界線,想去哪裡都行。他在旅途中遇到了扎貝思,扎貝思跟他學會了做生意的本領。到了非洲獨立的時候,部落之間又有了邊界的阻隔,出門不再像過去那樣安全。商人於是回到了自己的部落,把他和扎貝思生的兒子也一起帶走了。如很多民諺所述,在非洲幾乎所有地方,孩子跟父親天經地義。扎貝思的兒子名叫費迪南,過去幾年一直不在母親身邊,在南部上學,生活在一個礦區小鎮。他在那兒經歷了獨立後的所有動亂,特別是漫長的分裂戰爭。

不知何故——有可能是他父親去世了,或者重新結婚了,想把費迪南甩開,也可能是扎貝思本人的意思——孩子現在又被送回到母親身邊。費迪南在這裡人生地不熟,不過這地方所有人都不能沒有部落歸屬,所以按照風俗,費迪南被母親的部落接納。

扎貝思決定送兒子到鎮上的公立中學讀書。學校裡面已清理乾淨,重新開始運作了。校舍是一幢兩層樓的石頭建築,帶兩個院子,是殖民時代官邸的風格,樓上樓下都有寬闊的走廊。樓下原來被人占著,在走廊上生火做飯,垃圾扔在地上或者院子里。那些垃圾千奇百怪,不是罐子、紙張、盒子這類鎮上常見的垃圾,而是一些更純粹的垃圾,殼啊,骨頭啊,灰燼啊,被燒毀的麻袋什麼的。所以垃圾堆看起來就像是篩出來的灰黑色泥土堆成的小土墩。

草地和花園都被踩沒了,九重葛卻在瘋長,把高高的棕櫚樹纏死,從學校的圍牆上垂下來,又沿著大門口的幾根方柱子往上爬,纏繞在裝飾性的鐵拱門上面。拱門上那幾個鐵字仍在,是學校的校訓:Semper Aliquid Novi。擅自住在這裡的都是些吃不飽飯的人,膽子很小,校方一說,他們就搬了出來。學校里的門、窗戶和百葉窗有的已經換掉,水管也修好了,整個校區粉刷一新,地上的垃圾被用車拉走,地面澆上了柏油。前一陣子這裡看上去還是一片廢墟,現在再看,已經整理得有模有樣了,裡面開始出現白人教師的身影。

費迪南到店裡來的時候,已經是公立中學的學生。他穿著學校的制服:白襯衫,白短褲。雖然簡單,卻也挺顯眼。白褲子穿在費迪南這個大個子身上,模樣有點滑稽,不過費迪南和扎貝思都把校服看得很重。扎貝思過著純粹的非洲式生活;對她來說,只有非洲才是實實在在的,但她不想把費迪南也綁在非洲。我認為這並不矛盾,扎貝思的日子過得這麼苦,自然希望兒子比她強;要想比她強,就得跳出無始無終的村莊和大河的生活傳統,得接受教育,學會本領。對扎貝思和她這一代的非洲人來說,教育只有外國人才能提供。

費迪南準備到學校寄宿,報到的那天早上,扎貝思把他帶到我店裡來介紹給我認識。她希望我在這個陌生的鎮上照看費迪南,為他提供保護。扎貝思之所以選我來擔負這任務,一來我們做了這麼長時間的生意,她信得過我;二來我是外國人,會說英文。費迪南能從我身上學習到外面世界的言談舉止。他在學校學了什麼東西,也可以在我這裡練一練。

這個高個兒小夥子挺安靜,態度也很恭敬,但我感覺他只是母親在場的時候做做樣子。他的眼神中有一絲淡漠和輕蔑。他好像是在遷就他剛剛認識的母親。扎貝思是個村婦,而他畢竟在南部的礦區小鎮上生活過,必定見過比我體面得多的外國人。她母親對我的小店十分尊重,而他似乎不屑一顧。我的商店是水泥穀倉改造的,地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粗劣商品(但我知道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誰看都不會覺得它是現代商店,也沒有像有些希臘人的商店那樣漆得花花綠綠。

我說:「費迪南是個大小夥子了,貝思。他會自己照顧自己的,我插不上什麼手。」這麼說是為扎貝思好,也是為費迪南好。

「不是,不是,薩林姆爺。費迪南一定要到您這兒來。要是想揍他您就儘管揍。」

這不大可能。只是說說而已。我朝費迪南笑了笑,他也對我笑了笑,嘴角朝後咧了咧。他這麼一笑,我發現他的嘴形很好看,臉上其他部位稜角分明。從他的臉上,我覺得我能看到某些非洲面具的雛形。非洲面具的五官總是會簡化和突出。想著這些面具,我認為我看到了他面相中的特異之處。我意識到,我在用非洲人的眼光看他,我一直用這種眼光看他。他的臉給我一種印象,無論當時還是後來我都認為那是一張大人物的臉。

扎貝思的請求讓我感到不快,不過不答應也不行。我慢慢地搖著頭,意思是我想讓費迪南把我當朋友看,費迪南準備單膝下跪,但他停住了,沒有行完這個禮。他假裝腿上癢,伸手撓了撓膝蓋窩。在白褲子的襯托下,他的皮膚黝黑而健康,微微有些發亮。

單膝下跪是一種傳統禮節,叢林里的孩子用以向年長者表示尊重。它像是條件反射,並不是特別鄭重其事。在鎮外,有時候能看到小孩子瞥見大人過來了,中斷手上的活計,就像猛然看到蛇嚇著了一樣,跑到他們跟前下跪。大人也就在他們頭上隨意拍一下,然後孩子們若無其事地回去幹活。這個風俗從森林王國一直傳到了東部。不過,它屬於叢林的風俗,進不了城。費迪南在南部礦區小鎮待過,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單膝下跪的風俗顯得特別土氣和卑賤。

他的臉已經讓我不安。現在我更是想:「這兒要出婁子。」

要是太陽不太烈,也不下雨(一下雨街上就發洪水),從小店趕到公立中學並不算遠。費迪南每周到店裡來看我一次。他一般是在星期五下午三點半來,有時也在星期六上午來。他每次都打扮成學生的樣子,穿著白色校服,有時還不顧天熱披著運動夾克,胸前的口袋上綉著校訓:Semper Aliquid Novi,排列在一幅捲軸上。

我們見了面互致問候。我們是按非洲方式問候的,能夠花掉些時間。問候完了,就沒什麼話好說了。他從來不主動和我說最近發生的新聞,總是等著我來問。我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些「今天在學校做了什麼啊?」「惠斯曼斯神父給不給你們帶課啊?」諸如此類的問題。他的回答總是既簡單又準確,讓我不知道接下來問什麼好。

我和他沒法像和其他非洲人那樣閑聊,起初是不想,很快就變成不能了。我感覺和他聊天特費勁,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是叢林里來的孩子,一放假就回到他母親的村子。他在學校學了什麼東西,我毫不知情。我沒法和他談功課上的事,因為優勢全在他那一邊。還有那張臉!我想這張臉後面肯定藏著很多我無從了解的東西。我感覺這張臉透露出堅定和沉著。作為他的監護人和教育者,我反而被他看透了。

要是這麼下去,我們的交往可能就要結束。但是店裡還有梅迪,而梅迪和什麼人都處得來。他沒有我和費迪南之間的那些問題。因為梅迪的緣故,費迪南開始常往小店跑動,後來還到我家裡來。和我照例是應付幾句,有時候用英文,有時候用法文。然後,他和梅迪開始用當地的土語聊起來。這時候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聲音高亢,笑聲朗朗。梅迪也不比他差。梅迪已經學會了當地土語的很多語調,也學會了與之相配的舉止。

在費迪南看來,梅迪對這小鎮比我更熟悉。這兩個未婚小夥子攪在一起,能在小鎮上找些什麼樂趣可想而知:啤酒、酒吧和女人。

這裡的人把啤酒當成一種食品,小孩也不例外;人們一大早就開始喝。當地沒有酒廠,汽船運來的貨物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本地人愛喝的低度淡啤。在大河沿岸的很多地方,獨木舟從前進的汽船上運走一箱又一箱啤酒,汽船在返航回首都的路上回收空酒瓶。

對女人,人們的態度是逢場作戲。我剛到的時候,朋友馬赫什就說過,這裡的女人,你只要開口,她們隨時和你睡。男人可以敲開任何一個女人的門和她睡覺。馬赫什和我說起這情況的時候,既沒有興奮,也沒有讚賞,他有漂亮的舒芭在身邊就夠了。對馬赫什來說,男女問題的隨便是這個地方混亂和腐敗的原因之一。

我一開始很喜歡這樣的尋歡作樂,後來也意識到馬赫什說的問題。不過,既然自己也尋歡作樂,我也就不站出來反對。梅迪和費迪南去的地方我也去,所以沒辦法勸他們不要去。其實受拘束的反而是我。雖然梅迪已經變了很多,我還是把他看成是我們家的人,我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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