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2

非洲是我的故鄉,我們家族幾個世紀以來都生活在這裡。不過我們屬於東海岸,這就有所不同了。海岸那裡不能算地地道道的非洲。那是一個阿拉伯人、印度人、波斯人、葡萄牙人混雜的地方,這裡的居民其實是印度洋人。真正的非洲在我們身後,連綿許多英里的叢林、沙漠把我們和內陸的非洲人分隔開來。我們把目光投向東方——阿拉伯、印度、波斯。我們和這些地方的人做生意,我們的祖先也是從這些地方來的。不過我們不能說自己是阿拉伯人、印度人或波斯人。和這些地方的人比較起來,我們感覺自己是非洲人。

我生在一個穆斯林家庭,我們是一群特殊的人,不同於阿拉伯人和非洲海岸的其他穆斯林。就習俗和生活態度而言,我們更接近於印度西北部的印度教徒,我們的祖籍就在那裡。到底是什麼時候從那裡遷過來的,沒有人能告訴我。我們不是那種人。我們只是活著,守著本分,沿襲著先人的活法。我們從來不問為什麼,從來不記錄。在內心深處,我們知道自己的民族很古老,但我們好像沒有辦法測算時間的流逝。我父親和祖父講故事的時候都不會說出時間。這並不說明他們忘了,或者搞不清楚。在他們看來,過去就是過去。

記得祖父說過,他曾經把滿滿一船奴隸當成橡膠來運。他無法告訴我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它只是在他的記憶當中飄來飄去,沒有日期,也沒有背景。祖父並沒有把它作為一樁惡行、惡作劇或玩笑來講,他只是覺得這是他做過的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不尋常的地方不在於運送奴隸本身,而在於把奴隸當成橡膠。要不是我還記得老人說過這故事,這段往事就永遠石沉大海了。後來我看了書,才知道橡膠貿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是項大買賣,後來又成了中非的大丑聞。祖父想必是在橡膠成為大買賣的時候了解到「橡膠」這個概念的。這些事實我後來都了解了,祖父卻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

非洲有過一陣動蕩期,阿拉伯人被掃地出門,歐洲勢力迅速擴張,非洲大陸被瓜分殆盡。祖父說的往事是我聽到的唯一一個關於那個時期的家族故事。我們就是這個樣子。我們自己的歷史以及印度洋的歷史,我都是從歐洲人寫的書上了解到的。我可以說我們的阿拉伯人當年曾是偉大的冒險家和作家,我們的水手在地中海張起三角帆,為後來發現美洲大陸做了鋪墊;我可以說印度導航員帶著達伽馬從東非航行到卡利卡特 ;我也可以說「支票」一詞最早的使用者就是我們的波斯商人。之所以能說出這些,是因為我看過歐洲人寫的書。但這一切都不在我們自己的知識範圍內,也不能引發我們的自豪感。我覺得,如果沒有歐洲人,我們的過去會被沖刷掉,就好像鎮外沙灘上漁民的足跡。

那片沙灘上有一處圍場,牆是用磚砌起來的。在我還小的時候,那裡就是廢墟了。熱帶非洲的建築都不長久,所以圍場也算是珍貴的歷史遺迹了。販運奴隸的商隊從內陸趕到這兒,把奴隸們悉數關在圍場里,等著單桅帆船來帶他們漂洋過海。要是你不知道這情況,圍場就什麼也不是,只不過是搖搖欲墜的四面牆,出現在以沙灘和椰子樹為背景的明信片上。

阿拉伯人曾經統治過這地方,後來歐洲人來了,現在歐洲人又打算離開了。但是不管怎麼變,人們的舉止和思想都沒什麼改變。岸邊漁船的船首仍舊畫著象徵好運的大眼;漁夫看到遊客拍攝他們仍舊會怒氣沖沖,幾欲殺人,因為他們相信相機會攝走他們的靈魂。人們照舊過著日子,過去和現在之間並無斷裂,而過去發生的一切都隨風而逝。永遠只有現在。這就好比天上出了什麼問題,以至於曙光總是一出現又立刻回歸黑暗,人們只好一直生活在拂曉。

東海岸的奴隸制和西海岸有所不同。不會有人被販運到種植園。從東海岸離開的人大多去了阿拉伯人家裡當僕人。有的變成了他們服務的家庭的成員。有幾個甚至憑一己之力成了有權有勢的人。非洲人是森林的孩子,他們走了幾百英里路,從內陸出來,遠離自己的村子和部落,進入外國人家裡,受他們的保護,總比孤零零地落在陌生且有敵意的非洲人中間強。因為這個原因,雖然歐洲國家很早就禁止蓄奴了,販運奴隸的交易仍未停止。當歐洲人在做一種橡膠生意時,祖父偶爾還會做做另一種「橡膠」生意。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秘密的奴隸交易在東海岸屢禁不絕,一直到不久以前。奴隸和可以稱為奴隸的人都想維持原狀。

我們家的大院里,住著兩個奴隸家庭,他們已經至少連續三代住在我家了。他們最不願意聽到的事就是讓他們離開。這些人的正式身份是僕人,但他們希望別的人——比如其他非洲人、貧窮的阿拉伯人和印度人——知道他們其實是奴隸。這並不說明他們以身為奴隸為榮,他們引以為豪的是他們和名門望族有聯繫。要是他們覺得你比不上這些人家,他們就會對你很粗魯。

我還小的時候,老僕人穆斯塔法常帶著我沿著舊城區的小巷散步。小巷狹窄幽深,兩邊的牆刷成白色。穆斯塔法給我洗澡,把我穿得整整齊齊,在我的眼睛周圍塗上墨粉,在我的脖子上掛上幸運符。然後,他讓我騎在他肩膀上。我是這樣散步的:穆斯塔法把我架在肩膀上炫耀著,炫耀著我們家族的價值,炫耀著他在我們家受到的信任。有些孩子故意嘲弄我們,遇到這些孩子,穆斯塔法就把我放下來,慫恿我罵他們,他自己也罵。有時還慫恿我和他們干架。要是我招架不住,可能要受這些孩子的拳打腳踢,他就把我抱起來,重新架到自己肩膀上。然後,我們繼續散步。

說了這麼多穆斯塔法、阿拉伯、單桅帆船和奴隸,好像我是在講一個《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不過,當我想起穆斯塔法,甚至當我聽到「奴隸」一詞時,我想的是我們家那個骯髒的大院子。那裡既像學校又像後院:到處都是人,總是有人在扯著嗓子叫;許多衣服晾在繩子上,鋪在漂白石上;漂白石的酸味混合著茅坑的臭味,以及角落裡用東西圍起來的小便處散發的騷味;院子中間的沖洗池裡堆著骯髒的瓷碟子和銅盤子;孩子們到處跑來跑去;熏得黑乎乎的廚房裡總有人在做飯。我想的是一群吵吵鬧鬧的女人和孩子,想的是我的姐姐們和她們的家庭,以及女傭們和她們的家庭,兩邊顯然爭執不斷。我想的是我們屋子裡的爭吵,以及僕人們比賽似的爭吵。小小的院子里擠了太多人。我們不想把那些人都趕到僕人的住處。他們都不是一般的僕人,不可能把他們趕走,我們和他們拴在一起了。

這就是東海岸的情形。奴隸們在不止一個方面反仆為主。住在僕人屋裡的人不再是純粹的非洲人。家裡人不肯承認,但他們身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混入了亞洲人的血,有可能混了好多次了。穆斯塔法的血管里就流著印度古吉拉特人的血。梅迪也是,這小夥子後來橫貫大陸跑到我身邊。不過,這種混血是主人的血混到僕人身上。而在海岸的阿拉伯人中情況恰恰相反,僕人的血淹沒了主人的。作為主人的阿拉伯種族其實已經消失了。

阿拉伯人原本是偉大的探險家和戰士,他們一度是統治者。他們深入大陸腹地,建造城鎮,在森林裡種植果樹。後來他們的勢力被歐洲人打破,他們的城鎮和果園一起消失了,被叢林所吞噬。他們不再惦記自己在世上的位置,不再有闖勁。他們忘了自己是誰,從哪裡來。他們只知道自己是穆斯林,按著穆斯林的風俗,接二連三地娶老婆。到了後來,他們和阿拉伯半島的淵源斷了,只能娶非洲女人,而在以前,非洲女人只能做他們的僕人。所以,沒過多久,阿拉伯人和自稱阿拉伯人的人同非洲人就難以區分了。他們對自己原來的文明幾乎一無所知。他們還看《古蘭經》,還遵守《古蘭經》上的律法,還穿著特定樣式的衣服,戴特定樣式的帽子,蓄著特定樣式的鬍鬚,僅此而已。他們不知道祖先在非洲都做過什麼。他們只是沿襲著權威的習慣,卻沒有與之相應的精力和教育。阿拉伯人的權威在我小的時候還真真切切,到後來就退化成單純的習俗,一陣風就能把它吹走。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我為阿拉伯人擔憂,也為我們自己擔憂。因為就權勢而言,阿拉伯人和我們差不多。我們都生活在大陸邊緣,都是生活在歐洲國旗之下的小群體。小時候我在家裡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討論我們自己以及海岸的未來。大家似乎覺得一切都會延續下去,結婚照舊得門當戶對;生意和貿易會繼續開展,非洲對我們來說同以前一樣。

我的姐姐們是按照傳統方式結婚的。大家覺得我到了時候也會結婚,把家族的香火傳下去。不過,當我還是一個在上學的小孩時,我就覺得我們的生活方式過時了,快到頭了。

一些小事物能夠啟發我們新的思維方式。給我啟發的是本地的郵票。英國執政當局發行了很多漂亮的郵票,上面畫的都是本地的風土人情。其中有一張郵票叫作「阿拉伯獨桅帆船」。這些郵票里好像有一個外國人的聲音:「這地方最吸引人的就是這東西。」要不是看過獨桅帆船的郵票,我會對這種船習以為常。由於這些郵票,我開始注意它們,每次看到它們被拴在碼頭,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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